年度最猛出版（也許）：《早操》

《早操》這本書，容我直接用作者龍冠志自己的話來介紹：

一本關於唱片行的遊記，也是一本關於歐陸龐克的指南：西德、波蘭、前南斯拉夫、西班牙、葡萄牙等地，竭盡所能將用腳走過、用耳朵聽過的唱片詳實記錄下來，渴望在繁體中文的世界，打開一扇英美搖滾外的窗。

這段話有兩個重點：歐陸龐克、用腳走過。

作者小龍曾經用了三個多月親自走訪歐州諸國唱片行，而且這些幾乎都是獨立店家而非大型連鎖通路，因為如此才有較高機率能覓得他心之所向——地下音樂——的蹤影。

「地下」是相對於主流、流行之廣義稱謂，實際上他專攻龐克及其衍生樂種：後龐克、新浪潮、冷潮（cold wave）、暗潮（dark wave）、新民謠（neofolk）、歌德、異教、工業、實驗等等類型，這些東西毫無疑問是屬於地下的，渾身帶刺充滿叛逆之氣。

這掛親龐克大家族下的音樂，能見度本就不高，哪國都一樣，所以實體蹤跡難尋，甚至還有曾經的鐵幕國如波蘭，樂團必須偷渡作品出去自由世界才得以發行（從前哪來獨立出版這回事），搞得唱片要到國外才找得到。

職事之故，小龍行前功課做足，親訪一間間唱片行，當別人出國旅遊都瘋往觀光景點而去時，他寧可整天埋首店內碟海，一張張聽親自試聽，耳朵才是最忠誠的樂評。

既是歐陸又是地下，可想而知身為一個外國人所面對的陌生窘境，連想要試聽什麼都不知道。只能硬著頭皮請老闆或店員推薦，可這才是最有趣的部分：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畢竟會開這種店的傢伙肯定也非善類渾身功夫（而且多是老嬉皮），由音樂作為引子拉進距離，甚至拉進老闆家中作客用餐，享用闆娘家常烹調且有正妹女兒陪聊，旅遊之最高！

小龍說：「『不可以買唱片、不可以去唱片行、可以去唱片行但不可以買唱片』，任何一項排列組合，對我都太殘酷」，這種多元性的刺激樂趣——感受唱片行的神聖氛圍、沈濁空氣中塵衣襲鼻所引發的淚水和鼻水、鐵腿的疲累與挖寶的興奮、與老闆尬聊音樂人生的街頭智慧——實非聽串流或上網訂購所能比擬的。買唱片是其次，付諸實行的過程才是菁華。

由此可見，這是一本非典型遊記，既非樂評亦非散文，更多的是經由眾音樂藝術家生命史所構成的交織了包含個人、社會、國家甚至世界歷史的跨領域知識雜記。厚達 430 頁全彩印刷，為的是以優良品質呈現書中提及的三四百張唱片。作者不但自寫自編還自拍——不是到此一遊，而是不滿意網路上現成唱片封面圖檔畫質所以全部親拍及想方設法還原原始配色的後製地獄——這種不妥協的獨立自幹態度，我想出版社應該也很難接受。既然合作不易，小龍遂決定：

獨立出版！！！

因為擁有完全掌控權，自然無需編輯來挑三揀四。但我也必須說內文的可讀性難免受到影響，復以大量音樂背景敘事的補充與佐證，啃起來有點累人。不過整本讀完後我卻又覺得與其說是缺點不如從意識流的角度來看反倒能突顯小龍文字的獨特性；廣泛的知識點線面若真要條理分明地敘述或註釋，那豈是區區 430 頁所能竟囊。何不隨心所至，精挑重點呈現為隱連結，有興趣者再用關鍵字自行上網爬文。何況，整本概無錯字，無編輯而竟此功，請收下我的膝蓋！

除了編輯從缺外，砍除掉的還有版權頁及冗贅的書衣和書腰，甚至連封面都是淨素一片，唯右上角有個作者社群網站大頭貼所用的狗狗浮雕，簡單又具個人代表性。避免被封面搶去眼球，龐克越素越狂，Sex Pistols 就揭示過了。

也許誠如小龍所說「現實世界的問題在音樂世界裡沒有答案」，但萬千世事答案明確者又凡幾？重點是摸索、討論、探詢、體驗，親力親為，擴大邊界，當同溫層延伸至遠到不行的遠方時，宇宙射線也射得進。音樂上如此，任何事都是如此。他去實體獨立唱片行尋得音樂知識的建言、諫言與賤言，如今我只往實體獨立書店跑也是同樣目的。無論店面或商品，有形的實體溫度很有體感沒錯，但無形的交流溫度其實更是這些或珍饈或敝屣等等勞什子存在的意義。

結果這篇裡我沒談音樂，也許我覺得音樂是這本音樂書中更形而上具啟示意味的哲學吧，但我看到更多的是雙腳踩在荒地上雙手伸進濁水裡的實幹情操，或可簡稱為，龐克精神。

在這六月最後一天讀完這本書的此時，難道暗示我要貼執新民謠牛耳的 Death In June 嗎？偏不，最後我要來首小龍在歐陸停留的最後一個國家——法國——遇上的安那其龐克團，有著比 Dinosaur Jr. 更低傳真的類金屬 power chord riff，他稱之為法國濁水溪公社的 Bérurier Noir 的歌曲與現場演出。Pu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