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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征軍-06】滇緬抗日雜憶 (盛兆 時任第六十六軍新廿九師參謀,後又調任第七十一軍新編廿八師參謀)

1.遠征

(1)入緬

  一九四二年初,中國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統帥部組成了遠征軍,三月開始入緬,五月初以潰敗告終。六月,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宋希濂在滇西保山召開了緬甸戰役的檢討會議。會議臘戌失守,入緬遠征的第五,六兩軍後路被截斷,導致全軍崩潰的原因,統統歸咎於第六十六軍的不戰而逃。結果,第六十六軍及所屬新編第廿九師被撤銷番號,軍長張軫及新編第廿八師師長劉伯龍被撤職,新編第廿九師師長馬維驥被撤職查辦。這次會議雖然有其積極的一面,但上述處理,為此次戰敗的主要負責者——統帥部開脫了責任,掩蓋了歷史真相,埋沒了曾經在十分艱難的情況下奮勇作戰流血犧牲的一部分第六十六軍官兵的功績,並不是完全公正的。

  回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由珍珠港事變引發了太平洋戰爭。日本侵略軍入侵緬甸,已迫在眉睫。中國為了保住滇緬路這一條國際交通線,英國為了保住緬甸這一塊殖民地,于是在同年十二月廿三日,兩國簽訂了《中英共同防禦滇緬路協定》。國民黨統帥部抽掉了第五,第六,第六十六等三個軍,組成中國遠征軍。先頭部隊第六軍之一部,于一九四二年一月開抵滇緬邊境,其餘部隊也從川,康,黔相繼入滇。但是,英國政府又心存疑慮,據阻我軍進入緬甸,致使我軍坐失戎機,不能提早二個月入緬佈防。十萬大軍,給養浩繁,不可能集中于貧瘠的滇緬邊境,只好停滯于雲南境內綿延千里的公路線上。

  駐防大理的是第六十六軍新編第廿九師,師長馬維驥,四川省新都縣人。該師轄第八十五團,第八十六團和第八十七團。師部及直屬部隊駐大理,各團分駐于祥雲,鳳儀,下關,漾濞,永平一線的滇緬路上,正在做入緬的準備。我就在此時參加了新編第廿九師,在師部當參謀。

  一九四二年二月初,日軍大軍進犯緬甸,英軍望風而逃,英國政府無可奈何,才讓我遠征軍陸續進入緬甸。到四月上旬,到達緬甸的有第五軍杜聿明部的三個師,第六軍甘麗初部的三個師,及第六十六軍的新編第三十八師。稍後入緬的又有新編第廿八師(其中包括中國唯一的戰車部隊)。

  入緬的中國遠征軍在同古,仁安羌,棠古等地,與日軍展開激戰,屢挫強敵。我第六十六軍先期入緬的新編第卅八師(師長孫立人)在仁安羌解了被圍困的七千英軍之危,給中華民族增光。前線捷報傳來,後方軍民振奮不已。

  四月廿五日,新編第廿九師突然接到軍部轉來參謀團急電,命令我師星夜增援前線,必須在廿八日前到達緬甸臘戌。參謀團是統帥部派駐遠征軍的最高指揮決策機構,軍令部次長林蔚兼參謀團團長。林蔚的這一命令,是在發現日軍一支機械化部隊繞襲臘戌的情況下,慌忙之中作出的。這是一個沒有經過深思熟慮,沒有軍事運籌和周密計劃的錯誤命令。因為新編第廿九師駐地遠離臘戌,少則七八百公里,多則上千公里,以當時的電訊,交通,設備條件,單是傳達命令,準備行軍,集中部隊,徵集汽車,都不是一兩天內所能完成的。何況自緬甸撤退的難民和物資,大量擁入國內,滇緬路上擁擠不堪,無法快速運送部隊。更為糟糕的是林蔚的命令,並沒有明確的敵情通報。據我們後來了解,四月廿四日,從暹羅入緬的日軍,已渡過薩爾溫江,一支以數十輛坦克,裝甲車為先到的機械化快速部隊直趨臘戌。我入緬第五,六軍及第六十六軍新編第廿八師,新編第卅八師,都集中到曼德勒附近,準備會戰。因而臘戌已無一兵一卒。敵人離臘戌近,都是機械化部隊。我新廿九師離臘戌遠,汽車還得臨時徵集。因而新編第廿九師不可能在敵人之前趕到臘戌從容佈防。即無明確的情報,又無靈活健全的通訊指揮系統,閉著眼走進緬甸,怎能不慘敗!

  參謀團在當時如果冷靜考慮一下,正確的決策應該是:命令新編第廿九師迅速推進至畹町,沿國境線佈防,構築工事,阻敵前進,堅守三五日,待正由川康入滇的第七十一軍到達後,與曼德勒前線我遠征軍,前後夾擊進佔臘戌之敵。那麼,或可取得戰役勝利,至少也不會遭到後來那樣的慘敗。可是參謀團計不出此,竟下達了那樣一個錯誤的命令,也就注定了第一次入緬的中國遠征軍的全盤失敗。

  馬維驥接到這個緊急命令時,立即在參謀處草草研究,部署和命令全師出發。我是當地人,熟習滇緬路情況。我簡單介紹後說,如果能在明天(廿六日)發車,一切順利,廿八日趕到臘戌,還是有可能的。馬維驥當時的態度是,明知不可為,又不敢不為;只顧個人的安危,而不計國家和遠征軍的安危。他說:“哪怕在廿八日我們只有一個連到達臘戌,也就算是執行了參謀團的命令了。”因而師部給各團的命令,也只說限期到達,沒有作戰計劃。

  當天,我奉命到下關滇緬路運輸處聯繫汽車。該處也已接到緊急通知。因此,廿六日清晨,便有七十餘輛卡車齊集大理城西門外。新編第廿九師師直屬部隊及第八十六團一部,即趕往緬甸戰場。其他團隊的情況沒有這麼順利。接到命令後,各部隊就地封車,封到一輛就走一輛,封到兩輛就走兩輛。

  當時的滇緬路,路面狹窄。除惠通橋(保山怒江)一帶是柏油路外,其餘都是碎石路。沿途所遇到的撤退車輛絡繹不絕,爭相搶道,無法快速行車。沿途除稍停打尖外,車不停輪。可是交通堵塞情況越來越嚴重,拋錨的車子又特別多,其中還有漢奸搗鬼。通過怒江上的惠通橋(鐵索橋)時,只能一輛一輛的過,因為車多,往往一等就是兩個小時。到達怒江對面山上的臘猛街時,已經是廿七日清晨了。司機熬夜開車,疲憊不堪,加之坡陡急彎,路窄車擠,車速越來越慢,車隊已是七零八落,失去了統馭。下午才到達遮放壩子。過遮放西面大山時,已是深夜。細雨濛濛,路滑難行,而撤退的車輛依然燈光相接,綿延不斷,並且兩三路“縱隊”已爭先恐後的迎面而來,道路為之堵塞,誰也不能順利前進。不得已,只好以武力維持秩序,儘量不讓敗兵退車自相傾軋。

  我們是在下半夜通過畹町進入緬甸境內的。大約進到三十幾公里處,天就亮了。由於官兵過度疲勞,無不昏昏沈沈的打瞌睡,誰也沒有心情欣賞異國的風光。快到臘戌時,從遠處傳來隆隆砲聲。

  四月廿八日,新編廿九師終於有一個營到達臘戌了。可是,這個營還來不及部署,敵人已衝到面前。由於倉促應戰,既來不及挖掘工事,又沒有反坦克武器,無法抵抗敵軍裝甲部隊。雖然奮力抵抗,傷亡過半,敵人還是衝了過來。新編第廿九師後面陸續到達的部隊,沿臘戌河臨時構成防線。敵軍數十輛坦克開進到河岸,一字排開,以熾烈的砲火向我陣地轟擊。我軍只有輕重機槍和迫擊砲還擊,毫無效果。一二十架敵機盤旋上空,輪番轟炸掃射。我們是以血肉之軀對付敵人的鋼鐵。不過,還是暫時阻止了敵人的進攻。入夜以後,敵人砲火不停。一夜之間,敵工兵架橋成功。我方則是士兵找不到軍官,下級找不到上級,沒有休息和睡覺,又找不到飯吃,有時還遭受緬奸的襲擊。

  廿九日拂曉,敵人在飛機,大砲,坦克掩護下,強渡臘戌河。新編第廿九師先頭部隊傷亡殆盡。後續部隊仍繼續零星的開往前線,由於失去了指揮系統,到一車被消滅一車。臘戌遂陷於敵手。

  新編第廿九師又在新威,擊中了約一個營的兵力,進行了抵抗。但敗勢已成,軍心動搖,指揮混亂,一經上陣,便被敵人沖垮,如山崩堤決,一潰千里,不可阻止。

  臘戌失守,入緬遠征軍的補給線被截斷,腹背受敵,便傖惶撤退。在付出了慘重代價之後,撤至印度河退回國內的不到半數。

(2)撤退

  我是五月一日撤到畹町後,我帶著幾個士兵和兩部卡車,在此地收容。畹町和河對面的九谷,已失去了往日的繁榮,商店關門閉戶,貨棄于地,沒有人要。下去突然兩聲巨響,鎮後白煙沖天,大概是自己爆炸汽油庫。在祖國的大門前,竟看不到一點國防設施,禁不住悲從中來,政府究竟在幹什麼?黃昏時,風聲更緊了。我們繼續後撤。沿途更是混亂不堪。許多從南洋和緬甸逃回的僑胞,流離失所,呼兒喚女,慘不忍聞。

  五月二日,我撤到龍陵。幾天來未曾好好的吃睡,實在熬不住了。想到一個老同學趙鴻錫是龍陵人,便到他家去。他們一家正不知如何是好,見我到來,喜出望外。我把前線情況告訴他們。我估計,敵人再快也要兩天後才會到達龍陵。他們就決定第二次遷到鄉下去。四合院裡堆放著幾百大包棉紗,寄存棉紗的商號主人,也不知逃到哪裡去了。我帶的汽車也丟掉了。

  我一覺醒來,已經是五月三日中午。吃罷飯,信步走進龍陵城,不禁大吃一驚。城裡有些人連店鋪門都來不及關就逃走,人跑得一個也看不見了。簡直是一座死城。我情知不妙,趕快出城向趙家走。路上碰到一位昨天在車上邂逅相識的士兵。他問我:“你怎麼還沒有走?敵人都過了南天門了!“這就是說,離龍陵只有十來里了。想不到敵人來的這麼快。我急匆匆地走到趙家祠堂門口,正遇一部汽車在上人,我便跳上去,隨車離開了龍陵。

  車行不過數里,便趕上了前面逃難的汽車群。由於搶道,汽車甚至被擠下山溝。道路經常堵塞,車流像蝸牛般慢慢移動,時開時停。公路兩邊走著兩行縱隊徒手兵,看來是些補充團的新兵,還沒有補充到前線,便已往後跑了。他們還背著一些大紅大綠的毛毯裹成的包袱,顯然是打劫來的。夜裡,車行更慢了。我感到危險正在迫近,沒法睡覺。同車的一位僑胞名叫許達,抱著六七歲的小女兒,悲憤的向我們傾訴日本侵略軍的暴行。他是雲南騰沖人,自幼到南洋做苦力,後來成了富商。日本人打到了新加坡,他全家逃到仰光,再逃到曼德勒。路上妻子被打死,兩個大兒子下落不明,隨身攜帶的金條,美鈔,盧比全丟光了,而今還不知何處是歸宿。

  後半夜,車子停住許久了,不知前面出了什麼事故。燈光下看看公里牌,一夜才走了二十來公里,真急人。聽說前面壞了一輛車,橫在路上,擋住了後面一百多輛汽車的路。大家怒吼起來:“把它推下山去,推下山去!”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天剛露亮,噠噠噠......。後側便響起敵人的機槍聲。一剎時,呼兒喚女,喊爹叫娘,呻吟聲,號叫聲響成一片,慘絕人寰。左邊是陡峻的山,右邊是山澗流水,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躲避。敵人的機槍在山溝對面不停掃射。我跳下車,伏在路邊溝里,衣服被打穿了好幾個洞。幾百個婦孺老少躲在這裡,個個面如土色。我想與其在這裡等死,不如衝出去死在外面。于是,我躍出公路,忽伏忽跑,忽跑忽伏,終於越過了敵人的火力封鎖,我脫險了。後來據說,那山凹里的幾百難民統統被日本兵殺害了。

  我又幸運的追上了一輛拋錨修理的卡車。它載著我翻過松山,看到了怒江。但還沒有到臘戌,便又追上了撤退的大隊車輛。車銜著車,連綿不斷,直到江邊;東岸大山上汽車首尾相連,望不到頭。由於要一輛一輛的通過惠通橋,車行比人行慢。我便棄車步行,車開就搭車,車停就走路。車隊中我至少看到七八輛坦克,如果回頭去抵擋一陣,這隻幾萬人的逃難者就得救了。我到了離惠通橋一二百米處,松山頂上響起了敵人的大炮聲,回頭一看,人在奔走,汽車搶著上橋,誰也不服從憲兵的指揮,一片混亂。橋頭上,工兵正在緊張的埋放炸藥。我軍一班武裝步兵散開,持槍沈著的向江邊前進。江西岸,一些難民被追迫跳進怒江逃命,他們明知道在急流之中,翻滾的江水會立即把他們吞噬,但是這樣要比被敵人殺戮和凌辱強百倍。我繞過一個山嘴,忽然聽到一聲巨響,惠通橋被我方自行炸毀了。後來知道,這是工兵指揮馬崇六當機立斷炸的。雖然不得不忍痛把上千輛汽車,物資和難民拋棄于西岸,卻也阻止了日軍的前進,為遠道趕來的第三十六師贏得了時間,從此,敵人沒能再前進一步。

  這時,正是一九四二年五月四日中午。烈日當空,口渴難當,只有路旁積水可喝。一支隊伍約百餘人,頭戴樹枝編織的偽裝帽,正在待命。在炮聲中,他們從容鎮靜。我由此感到祖國,家鄉,親人又有一線希望了。原來這是從西昌星夜趕來的第三十六師李志鵬的部隊。

  我搭車繼續向山上撤,快到老農田時,前面公路已被砲火破壞。滿山遍野都是棄車爬山逃難的人。敵人的砲彈呼嘯著飛來,在附近爆炸了。五六個穿紅著綠的華僑模樣的姑娘,遠遠跟著我爬山。我走她們走,我停她們停。她們不知何處是生路,走向哪裡去。對岸敵砲一響,我便一邊做手勢,一邊大聲叫她們“臥倒”。她們既不回答,也不臥下,而是用呆滯的目光望著茫茫的遠方。死對於家破人亡,無處歸宿的華僑,已經不是什麼威脅了,也許死了還要好一點。

  兩批敵機殺氣騰騰的從頭上飛過。三三編隊,每批廿七架。

  越過了砲火封鎖區,我又搭上了汽車。傍晚到達保山。保山已是一片廢墟,餘燼未息,死屍遍地。這表明,保山遭到了那五十四架敵機的狂轟濫炸。數千人在這一天里喪失了生命。

  五月五日,我回到了新編第廿九師遠征的出發地——大理。自從四月廿八日出發入緬,到現在只有九天。一個師就如此報銷了。可悲可嘆啊!

  第六十六軍所屬三個師,是從三個不同方向撤退的。新編第三十八師孫立人,率餘部退往印度;新編廿八師劉伯龍率餘部從北路退入國內,經騰衝轉保山;新編第廿九師馬維驥率餘部自南路退入國內,經鎮康轉保山。回國的兩個師剩餘合計不到三千人。兩師共損失七千人以上,其中戰死的估計不到三千,大部死於撤退途中的飢餓,疾病,蛇毒,螞蝗喝瘧蚊。野人山上留下了成千的白骨。

  第一次入緬遠征,以喪師辱國告終。主要負責者應該是統帥部,直接負責人應該是戰區司令長官羅卓英喝參謀團團長林蔚。可是,後來並沒有聽到官方對他們查辦和公開的譴責。下級官兵成了這些誤國殃民將領的犧牲品。但是,他們在緬甸勇敢作戰的功績,卻是不可磨滅的,歷史的殿堂里應有他們的席位。

2. 對峙

(1)滇西幹訓團

  一九四二年五月,第三十六師在惠通橋擋住了敵人。第十一集團軍各部隊相繼開到了滇西。于是形成了沿怒江長達兩年的敵我對峙局面。敵人不失時機的鞏固佔領區,修築永久性工事,我軍則在積極準備反攻。

  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部,駐大理南門外七里橋公園內。當時,緬甸華僑青年和騰衝,龍陵逃出來的學生,大量湧進大理,無所依存。宋希濂便計劃辦一個“滇西戰時工作幹部訓練團“,安置這批青年,並為反攻騰龍和緬甸培養幹部。開辦後,也招收了一些內地青年學生。宋希濂任教育長,副教育長是董仲竾。第一期成立了一個總隊,學生一千多人。總隊長易瑾,大隊長有余子述等人,我在幹訓團任區隊長。

  宋希濂成立幹訓團,固然是出於形勢的需要,但也還有他自己的打算。他作為滇西的軍事首腦(此時新的遠征軍長官布還未成立),頗想有一番作為。

  宋希濂對大理幹訓團的教育比較開明。在政治教育方面,既講三民主義,又講蔣委員長是抗日的領袖,沒有進行過反共宣傳。政治教官的思想可以說左,中,右都有。教務處處長陳復光就是一個知名的左派。他是留蘇學生。他做大報告時,講國際時事,繪聲繪色的講斯大林格勒大會戰,對蘇聯紅軍給予了高度的讚揚;他也曾提到延安發動群眾的經驗值得學習。他的講話得到宋希濂和學生的熱烈鼓掌歡迎,在學生中產生了良好的影響。

  革命老人李根源,是同盟會元老,兼任幹訓團副團長。他激于愛國熱情,不顧年老體衰,由宋希濂攙扶著上台給學生做報告。他講的大旨是“明恥教戰”。他聲淚俱下,要大家記住敵寇對我姦淫擄掠之恥;他大聲疾呼要大家加緊訓練,早日反攻,收復騰龍。

  宋希濂還特別從昆明請來西南聯大的幾位名教授講學。潘光旦,費孝通,曾昭掄,羅常培,張印堂,蔡維藩等幾位先生輪流在大理文廟內做學術演講,軍民聽眾深受啟發和鼓舞。幾位先生還到洱海東的雞足山遊覽名勝。費孝通先生還寫了一本《雞足朝山記》。那文思的清新,筆調的雋逸,使閉塞的滇西讀者耳目一新,學生們大開眼界。宋希濂也親自到幹訓團上課。

  幹訓團的軍事訓練是很嚴格的。大隊長一般是軍校第八期生,隊長一般是軍校第十一期生,區隊長大都是軍校第十四,十五,十六期生,區隊副大都是軍校第十七期生。軍事訓練無論是操場,課堂和野外,都完全仿照中央軍校那一套進行。爬山訓練要求從三塔寺大營房一口氣爬到蒼山中和峰中和寺*爬山十幾里);武裝跑步要求從大理到下關跑一個來回(六十華里),中間只休息一次。幹部和學生情緒都非常高。

  大理幹訓團的學生,後來在反攻騰衝,龍陵中起到了良好的作用。由於他們大都是淪陷區的青年,對侵佔了他們家鄉和殺害他們親人的敵人恨之入骨,所以戰鬥意識分外堅強,還熟悉地形和接近群眾,在偵察敵情,發動群眾和實際戰鬥中都出了大力,其中數百人還為祖國獻出了年青的生命。

(2)江防

  大理幹訓團第一期學生尚未畢業,我便離開了幹訓團。一九四三年二月,總司令部副參謀長陶晉出介紹我到第七十一軍新編第廿八師去工作。新編第廿八師當時駐保山板橋。師長李士奇把我安插到參謀處當參謀。這個師是由緬甸撤退下來的原第廿八師和第廿九師的剩餘官兵經過補充新兵而編成的。此時,第七十一軍的第卅六師直屬總司令部為獨立師。新編第廿八師補了第卅六師的位置,與第八十七,八十八師同屬於鐘彬的第七十一軍。

  當時的江防形勢是:第七十一軍擔任滇緬路正面,左翼(南)是第二軍,右翼(北0是第六軍。

  四月,新編第廿八師接替第八十八師擔任怒江雙虹橋,惠人橋至滿八臘的江防。我師的右翼是第六軍的第卅九師,左翼是本軍的第八十七師。我隨第八十二團第三營駐在保山通騰衝的要道——中渡山上的管龍寨。第八十二團團長黃文輝,團部駐打板菁。第三營(營長安世勛)左翼是第八十二團第一營(營長翁秀山),營部駐管松寨。第二營(營長鄧益)過江打游擊。

  我師防地對面是綿延千里,巍峨險峻的高黎貢山。怒江如帶,橫亙于前。管龍寨山腳即是惠人橋,此時橋已破壞。橋左右有渡口(中渡和大渡),渡口各有竹筏兩只,掌握在我軍手中。

  與管龍寨遙遙相對的是高黎貢山上的紅木樹。那裡是進入騰衝的咽喉要地,常住有三五百敵軍,有時還附有山砲。

  過怒江,有一條數里寬的狹長壩子。壩子中零星的住著擺夷族(傣族)人。這是敵來我去,我來敵去的中間地帶。

  敵人並不在江邊設防,而是在高黎貢山各要隘以及騰衝,龍陵各要點,構築永久性或半永久性的工事,形成星羅棋布的,可以獨立作戰又可以互為犄角的據點群。

  我軍沿江佈防,並作縱深配備,經常向騰衝北部固東,橋東,界頭一帶派出一個師(先是第六軍的預備第二師,後是總部直轄的第三十六師)游擊作戰。江防部隊也各自派出部分兵力過江打游擊。新編第廿八師派出的是第八十二團第二營。該營經常進出于大塘子,南北齋公房一帶,掩護騰北游擊師的左翼及江防正面。

  我師接防後,五月中旬,過江游擊部隊截獲日軍一支運輸部隊,斃敵數十人,繳獲全部騾馬及物資,受到軍部的通報表揚。而另一支游擊部隊七十餘人,由於警戒疏忽,遭受敵人奇襲,在夢中被敵人用刺刀全部殺死。

  敵軍的殘暴是令人髮指的。八月,我軍一個偵察人員(大理幹訓團學生,騰沖人,忘其姓名)化裝前往騰衝偵察敵情,被敵抓獲。敵人將他高吊在樹上,腳懸入湯鍋中,在鍋下燒火逐漸加溫,至腳肉脫落,人未死而痛楚萬狀,慘叫之聲,聞者心碎。這個偵察員至死也沒有向敵人屈服。消息傳至江邊,江防官兵無不切齒痛恨,誓為烈士復仇。

  一九四三年十月初,騰龍敵軍為了解除騰北我游擊部隊的威脅,擊中了一萬餘兵力,進行了一次大掃蕩。他們分進合擊,企圖將我第三十六師殲滅于固東地區。我們接到警報後,沿將加強防守。我和機槍連副連長吳俊臣,迫擊砲排排長賴勳,徹夜坐守在惠人橋東山頭的機砲陣地上。高黎貢山連日炮聲隆隆。由松山,鎮安街地區出動的敵第五十六師團一個聯隊,正沿怒江北上,經過我團防線。我們指揮迫擊砲及重機槍,日夜不停的封鎖對面張公山腳下的通道。這對於阻滯敵軍的行動,起到一定作用。但由於只有兩門八一迫擊砲和六挺重機槍,火力不夠猛烈,射程也不夠遠,且地形複雜,容易隱蔽,未能大量殺傷敵人。敵人為了殲滅我第三十六師,只顧急速前進,因而對我東岸的射擊不予理睬,徑向北去。

  受命在南齋公房阻敵前進的我師游擊營,受到了來自西,南兩路敵人的嚴重威脅。敵人數倍於我,眾寡懸殊,我軍傷亡累累。營長鄧益右臂被打斷,陣地失守。該營一個姓鄧的連長(忘了名字)泅水逃過江來。軍長鐘彬知道後,命令第廿八師將他逮捕,交軍法審判。由於南北齋公房陣地被敵人突破,我第卅六師與江東的聯繫被切斷,陷入三面受敵的困境。經過半個月艱苦激戰,付出了慘重代價後,主力才撤回怒江東岸,騰北游擊區完全陷入敵手。那個泅水渡江的鄧連長,由於臨陣脫逃,致使友軍遭到重大傷亡,被軍法處判處死刑,在由旺執行。此事在全軍震動很大。

  此後,敵人不斷派出小股部隊到江邊向我陣地開槍開砲,打了就走,猖狂之極。

  十一月中旬,又一次警報傳來。敵人從我左翼第八十七師防線打黑渡偷渡成功,一夜之間,深入十餘里,有直趨保山的模樣。全軍上下大為緊張。這股敵軍約為一個大隊。天亮後,我江防部隊已封住渡口,敵人後續部隊未能過江。已偷渡的敵軍還未到達施甸,便被我軍民四面包圍。敵人在山頭憑險頑抗,戰鬥甚為激烈。我圍殲部隊越來越多,美國第十四航空隊也派出飛機掃射轟炸。敵人堅持了兩天,終因寡不敵眾,後援不濟,遺屍數十具,餘眾連夜逃過江去。

  在敵人從打黑渡偷渡的同時,紅木樹敵軍也派出了小股部隊,懈怠小鋼炮兩門及機槍數挺,到我第八十二團第三營第七連陣地(中渡)對岸轟擊和掃射。第七連連長指揮部隊還擊,敵人佯作攻擊後,悄然退去。

  紅木樹敵人常用山砲轟擊我前沿陣地及管龍寨營部。我們沒有山野砲,無法還擊,官兵都憋著一肚子氣。十二月初,第七十一軍軍部砲兵營派了一個連,帶著四門七十五公分山砲來到管龍寨,我們高興極了。山砲連長姓鐘(鐘軍長的親屬),見面後,我們建議他給敵人一點顏色看看,鐘連長也想顯顯威風。第二天便在管龍寨前方一個山頭後,擇定了砲兵陣地,並立即進行試射。由管龍寨到紅木樹,走路要六七個小時,但直線距離只有約一萬米,山砲以最大射程可能射到。試射六七發砲彈,射擊諸元已確定,便停止射擊。入夜,我們向砲兵陣地搬送了兩百發砲彈。半夜十二點整,估計敵人睡得正香,我砲兵突然進行密集射擊。二百發砲彈在一小時左右便全部傾瀉在紅木樹敵人的陣地上。據後來得到的情報,當晚敵人在睡夢中被驚醒,有些敵人連衣褲都來不及穿,便逃到掩蔽部中去了。這次射擊對敵人造成的傷亡情況不詳,但對我軍士氣卻是很大的鼓舞。第二天,敵人的砲兵也向我管龍寨進行報復性射擊,打了四五十發砲彈,都落到寨前坡地上,我軍無傷亡。

  十二月中旬,第八十二團團長黃文輝陪同兩名美國聯絡官,乘馬來到管龍寨。他們詳細詢問了當時的敵情,在軍用地圖上做了符號,在砲兵陣地前仔細觀察,做了記錄,當天下午便回去了。

  過了三天,天氣晴朗,四架飛機一清早就從山谷鑽出來,向惠人橋對岸一個寨子俯衝投彈。過了兩天,又有四架飛機直飛敵人據點紅木樹,在山谷裡轉來轉去,後復投彈掃射。從此以後,我們的空軍便經常在前線參戰。在滇西戰場上,過去一直都是敵人飛機的天下,現在形勢發生了變化,我空軍開始掌握制空權了。

  第八十二團團長黃文輝是湖南人,他常用儒家的“智,仁,勇”道德標準,以及歷史上名將的格言教導部下,抗日的態度是積極的。他到前沿陣地時,我向他說,日本人太欺侮我們了,一支小隊伍就敢到江邊來打槍打炮,我們也應該照樣還擊。我請求讓我帶一支很小的隊伍過江去襲擊紅木樹的敵人。他說:”好!有種!你等著吧。“新年前夕,黃團長來了電話,同意我過江做一次襲擊。第三營營長安世勛給我抽調十名精壯士兵,帶一挺輕機槍,八支步槍,兩個擲彈筒,我佩一支二十響手槍。我率領這支小分隊到第八連和連長陸炎(軍校第十五期生)聯繫來往渡口的信號及具體安排。我們從周家渡乘竹筏渡過怒江。我帶的這十名士兵,除班長郭長清是湖南郴州人外,其餘全是四川人,副班長聶正容是四川安岳人。這些小伙子知道紅木樹山上駐有四百名敵人,如果我們在突然襲擊後不能迅速脫離敵人,那就別想活著再過江了。但他們一往直前,無所畏懼。在夜色蒼茫中,我們順著張公山山腳,潛行到紅木樹山下,沒有遇到敵人。在一個坡地上吃罷乾糧,我們便乘夜向紅木樹山上爬去,翻過一道山脊,前面黑壓壓一片,按時間和地形判斷,離紅木樹已不遠了。我們緊張的提著槍,輕手輕腳的繼續摸索前進。時間已是深夜,星光下已看到紅木樹的輪廓,但沒有燈光。我們停止前進,裝好槍榴彈,架好輕機槍,我手槍一響,士兵們一齊射擊。槍榴彈雖小,爆炸聲卻也驚人。一陣密集射擊之後,我們便迅速撤退。天還未明,我們已到了中渡前壩子中的一個凹地,這裡住著幾十戶擺夷。回看紅木樹,燈火閃閃,手電筒光分數路而下,敵人出動了。我們故意向居民詢問到張公山頂去的路,並立即向張公山方向進發,中途掉頭返回周家渡,隨即乘竹筏過江。敵人果然趕到張公山進行搜索,發覺上當後,又跟蹤追到周家渡,這時我們已安然渡江,他們就打了幾十發迫擊砲,悻悻而去。

  這次襲擊事情雖小,但卻是我軍第一次派出小部隊到老虎嘴邊去拔毛,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我軍兩年來一直是被動挨打的局面。

  一九四四年五月以前,即在我軍開始反攻之前,怒江對峙的情況大致如此。除了一次敵人大掃蕩外,其餘都是小接觸。不過情況在不斷變化,我軍逐漸掌握了制空權,砲兵火力上也逐漸超過了敵人,官兵對於勝利的信念也在逐漸加強。這些變化敵人自然也是清楚的。他們不敢再作跨過怒江的打算,而是拼命加強工事,準備在我軍大反攻時負隅頑抗。

3. 反攻

(1)備戰

  一九四三年底至一九四四年初,遠征軍陸續用美國武器裝備部隊。我曾經在步兵專科學校重兵器班畢業,因而被派到昆明去學習美式武器,以後擔任技術教練。從前線到後方,所見所聞的許多鼓舞人心的消息,使我確信,反攻已不是一句虛話了。

  當時的滇西,大軍雲集,似乎這兒成了兵的世界。除了已集結于前線和二線的第二,五,六,八,五十三,五十四,七十一軍等七個軍以外,還有直屬長官部的兩個重砲團,許多汽車兵團,運輸兵團以及補充兵團。滇緬路上,滿載軍用物資的汽車源源不絕的開往前線。美國軍人也大量出現在滇西。保山和雲南驛,是美國第十四航空隊的基地,每天都有飛機從印度加爾各答運來美國裝備。到處可見身穿印有“來華助戰洋人,軍民一體保護”字樣的茄克的美軍。

  昆明黑林舖訓練班,從各部隊抽調人員來短期輪訓,由美國人任教官,主要學習美式武器的使用和步空聯合,砲空聯合,步砲聯合作戰的戰術。步兵武器有:六〇迫擊砲,戰防砲,戰防槍,火箭筒,衝鋒槍,卡賓槍,半自動步槍,美式輕重機槍以及步話機等,這些都是第一次見到新式武器。

  一九四四年初,美式武器先後配發給各部隊,各部隊的建制也做了相應的改變。從步兵團來說,除八一迫擊砲連之外,增設了戰防砲連(四門)。營砲排增設火箭筒班(配伯楚克火箭筒二具)和戰防槍班(二枝)。連增配了六〇迫擊砲六門(每排二門),火焰發射器一具,步話機一台,衝鋒槍多枝。師配屬了山砲營(情況不一)。各部隊積極展開訓練。軍民都在傳說:“反攻就要開始了 !”

  一九四四年二月,新編第廿八師從江防換下來,在保山由旺一帶整訓。這時,師長李士奇已調他職,由劉又軍繼任。劉又軍在一次講話中談到,反攻已迫在眉睫,本師必須在兩個月內完成整編,以及熟練的掌握美式武器的使用和保養。他特別強調,要重視步砲聯合作戰和陸空聯合作戰的訓練。他說,反攻開始後,將有大量的砲兵和美國空軍配合作戰。

  三四月份,由旺周圍槍炮實彈射擊之聲不絕於耳。學習新式武器,官兵們勁頭大,興趣高。美式步兵武器中,六〇砲,火箭筒,火焰放射器這三種威力強大,輕便適用,最受歡迎,在後來的實戰中發揮了很大作用。最不受歡迎的是戰防槍,既笨重又不適用。

  經過用美式武器裝備以後,部隊火力大為增強,官兵士氣高漲。過去,我們常以武器不如敵人而苦惱,現在,我們為有能壓倒敵人的武器而歡欣鼓舞。

  遠征軍的軍事訓練抓得很緊,也是卓有成效的。可是,鼓舞官兵愛國主義熱情的政治思想教育卻做得很差。每個師都有政治部,主任是少將軍銜,或者由副師長兼任,但是工作重點沒有放在政治思想教育上,只是搞了個劇團,演些京戲或地方戲;也有演宣傳抗戰的話劇的,但不多。另外,政工人員在部隊裡也是受歧視的。遠征軍之所以在反攻騰龍的作戰中,不辭艱苦,勇敢戰鬥,終於獲得了全殲敵人的勝利,從思想上說,主要是由於戰士發揚了寧死不屈的民族氣節和愛國主義精神。

(2)雙虹橋

  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一日,期待已久的滇西大反攻終於開始了。

  遠征軍司令長官部(司令長官衛立煌)進駐保山板橋馬王屯,轄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宋希濂)和第廿集團軍(總司令霍揆彰)。反攻之初,以第廿集團軍為攻擊集團,自雙虹橋以北各渡口渡過怒江,攻擊高黎貢山一線敵軍,以收復騰衝為目標。左翼的第十一集團軍為防守集團,除以新編第廿八師掩護自雙虹橋渡江的第廿集團軍攻擊部隊外,第二軍第七十六師,第六軍新編第卅九師,第七十一軍第八十八師各派出一個加強團,從打黑渡和七道河渡江,作為助攻,以牽制龍陵方面的敵軍,不讓其向騰衝方向增援。

  五月中旬,新編第廿八師馳赴雙虹橋東岸集結待命。此時,第廿集團軍的第五十四軍已渡過怒江,正在雙虹橋對面各山頭與敵展開激戰。我師的任務是,確保第五十四軍後方的安全,並應付可能發生的特殊情況。此後的十多天,我們都是在雙虹橋東山頂上觀戰。雙虹橋兩岸沒有平壩,巍峨大山挾江相對。俯視對面較低的一些山頭,見到我軍正在進攻,點點人影,約略可見。遠處大山頭上,敵人射擊的砲火,發出一道道閃光。我空軍或數架或十餘架穿梭於群山之中,炸彈轟起的黃塵和濃煙直衝雲霄。我東山砲群以排山倒海之勢,把成千發砲彈傾倒于敵軍陣地上。敵砲兵發射一砲,便會遭到我軍十倍的還擊。

  一天,我們從望遠鏡中看到我軍數百名士兵,向一個山頭發起衝鋒,前赴後繼,十分勇敢。敵人的反抗也極其頑強,但他們已失去空中和砲兵的優勢,只能利用地形和堅固的工事進行頑抗。不過敵軍的交叉火網也非常厲害,我軍一接近敵陣,就被壓制下來,因而使我軍遭到很大傷亡,接連幾天都沒有取得進展。

  一天傍晚,我軍一個山砲營以一門單砲向對面的大山腰敵軍的一個火力點試射,打偏了,砲彈落到山溝裡。觀測兵用砲隊鏡觀察彈著點時,意外的發現山溝裡隱藏著一百多敵人。這股敵人以為我軍砲火是向他們發射的,便往山上逃跑。山砲營長發現這一情況,喜出望外,立即命令全營迅速調整射擊諸元,連續發射了幾百發砲彈。這一股企圖從山溝裡出來偷偷抄襲我軍後路的敵人被消滅了。這是一次引為笑談的出乎意料的收穫。

  第廿集團軍渡江之初,是比較順利的;接下去的戰鬥就艱苦了。敵人處於劣勢下戰鬥意識的頑強,超出了我們的想像。我軍每攻克一個小山頭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半個月過去了,殺傷了不少敵人,但雙虹橋當面山上的敵人還在繼續頑抗,我軍主力還沒有越過高黎貢山,每天都有上百的重傷員從前線運下來。

  砲兵每天消耗的砲彈是驚人的,少則數百,多則數千,天天如此,其他物資消耗更難以計算。雙虹橋後方,無論是到瓦窯兵站,還是到板橋兵站,都沒有公路,軍需運輸全靠騾馬和民工。我們每天看到數以萬計的民工和數以千計的馱馬,奔馳在崎嶇的山路上。人民群眾為了支援收復騰衝龍陵,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五月底,我師奉命歸還建制,參加第十一集團軍即將開始的向滇緬路各據點的攻擊。

(3)松山戰役

  松山聳立在惠通橋西岸,扼滇緬路之咽喉,也是龍陵的屏障。守敵是日軍第五十六師團第一一三聯隊,及師團直屬砲兵聯隊,他們盤踞兩年,在大小松山,陰登山,大埡口,滾龍坡等群山上,修築了極為堅固的,重榴彈砲也打不壞的工事。其中有充分的作戰儲備和生活設施,如發電設備,抽水設備,通訊設備等一應俱全。敵人經常駐有三千人以上的兵力,方圓數十里都在其砲兵控制之下。我軍反攻之前,曾對松山敵情多方進行偵察,但因敵人戒備森嚴,只探知一些粗略跡象,而不了解其詳細情況。

  反攻之初,第十一集團軍的作戰計劃是避免對松山做正面的攻堅戰,只以兩個團的兵力,配以東岸強大的砲火,對松山做牽制性進攻。集團軍主力(兩個多軍)則自左翼攀枝花,打黑渡等渡口過江,首先攻佔平戞,象達,鎮安街,進而收復龍陵,芒市,截斷松山敵軍的補給線,迫使敵人撤出松山。這未嘗不是一個出奇制勝的作戰計劃。但是,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個作戰計劃對松山敵軍的主客觀條件,都做了過低的估計。

  第十一集團軍的主力第二軍和第七十一軍,在渡江成功後,與先期渡江的兩個加強團相會合,向預定目標攻擊前進。

  新編第廿八師從反攻開始便被分割使用。第八十四團撥歸第八十八師師長胡家驥指揮,參加向龍陵,芒市的進攻。第八十二團和第八十三團自攀枝花渡江,向北攻佔竹子坡,臘猛街,陰登山和松山。這個任務,後來是由一個軍犧牲七八千人來完成的。

  六月四日清晨,第八十二團進至攀枝花渡口,對部隊做了戰前動員。此時,右方惠通橋上我七三三高地上砲兵,向松山一線猛烈炮擊。我進攻松山的步兵雖少,卻有兩個榴彈砲團和本軍山砲營的支援。在百門重砲的震天響聲中,我軍開始渡江。十多條橡皮船來回運載,翁秀山率領第一營先過江,在對岸掩護後續部隊。天上,我空軍九架重轟炸機轟鳴助戰。雖是六月天氣,怒江的水依然寒冷徹骨。騾馬全是泅水渡江,幸而未發生事故。十二時,第八十二團渡江完畢,隨即攀登而上,向竹子坡前進。此地山坡陡峭,人馬難行,艱苦異常。

  竹子坡是敵軍在陰登山南翼的前沿陣地,日軍只有大約一個中隊,在砲火猛烈攻擊下,敵人抵擋不住,撤往臘猛。下午,我第八十二團便佔領了竹子坡。從這裡仰望背面不遠的陰登山,落日餘暉照射著重重的鐵絲網,閃閃發光。我對岸重砲正向山頭轟擊,砲彈爆炸後的團團白煙翻滾而起,塵土飛揚。陰登山後大松山上敵人的山砲也不時向我竹子坡射擊。敵人從哪裡打砲,我東山重砲便向哪裡壓制,這給我們增添了很大的力量。陰登山像一座大鐘,山頂有一個約為三十度的緩斜面,接下來是六七十度的陡坡。陡坡森林密佈,但山頂緩斜面的樹木卻被敵人砍光了,用這些木材修築堡壘,又可掃清射界,想的倒是很周到的。山頭上有幾個地堡的射擊孔,從望遠鏡里隱約可見。後來我們才知道,這是用以吸引我軍火力的偽裝。我們以為經過十幾天我軍飛機,重砲的猛轟,陰登山上敵人的工事大概摧毀的差不多了。其實大謬不然,除了千磅炸彈直接命中的少數幾個地堡被炸毀外,其他敵堡上雖然彈痕累累,依然沒有喪失作用。

  陰登山腳便是臘猛街。這類本是一塊不毛之地,因為滇緬公路經此繞上松山,它便成為旅客休息和用餐的處所,並逐漸興旺起來。這裡駐有敵軍的一個中隊。

  陰登山背後緊連著松山,它既是松山的屏障,又可得到松山諸峰從左,後,右三個方面的火力支援。樹木森森,到處都是暗堡,眼看不到,砲轟不著。陰登山,臘猛喝竹子坡敵人的兵力約共有一個大隊。

  六月四日晚,第八十二團喝第八十三團在竹子坡一邊構築臨時工事,以防敵人來襲,準備第二天向臘猛,陰登山進攻。第七十一軍山砲營也隨步兵到達,在竹子坡選好陣地,進行試射。

  夜十一時,第八十二團團長黃文輝正在召集戰前會議,下達明天進攻的命令,附近忽然一聲槍響,接著是連發,各種槍聲密如連珠。原來是第七連姓李的排長,帶著一班巡邏哨向前沿走去。大約有四五十名敵人已經鑽到第八十二團指揮所附近,聽到人聲便潛伏路邊。我尖兵一人走近,被敵一軍曹躍出用刺刀刺穿胸膛,驚叫一聲,倒地死去。李排長在他身後七八步,夜黑看不清,以為他摔倒了,便把右肩背著的衝鋒槍甩到左手持著,急步上前,準備去拉那個尖兵。此時,突見一個黑影用槍向他刺來,李排長往左一閃,右手一把抓住了敵人刺刀與步槍槍口之間。他左手正打開衝鋒槍保險時,敵人已先發了一槍,把他的小指和無名指打飛了。他咬住牙關。用三個指頭死握住敵槍不放,左手衝鋒槍抵住敵人胸膛,一所子子彈全部鑽進了敵人的心臟。他接著向隱藏的敵人掃射,我巡邏兵也一齊開了火。敵人第一次偷襲被我粉碎,遺屍六具(包括那個軍曹),狼狽逃走了。

  六月五日,新編第廿八師兩個團分別向臘猛喝陰登山進攻。凌晨,我空軍飛機四架向陰登山頭俯衝轟炸。重砲團的密集轟擊打得陰登山頂硝煙瀰漫。

  我第八十三團勇猛的向臘猛突進,守敵二三百人激烈抵抗,被我殺傷甚眾,敵倉皇後撤。中午,我軍收復臘猛,繼續擊退敵人幾次反撲,佔領了淘金河以南的幾處高地,切斷了通往大壩的公路。

  我第八十二團以第三營攻擊陰登山。部隊下竹子坡向前開進時,遭到敵砲火的猛烈襲擊,便躍進至山麓,攀藤緣葛而上。沿途樹林中都有敵人的暗藏射手,狙擊我軍。我前鋒以密集火力開路,肅清樹林中的敵人,全營順利攻擊至陡坡與山頂斜緩面構成的棱線。棱線以上便是寸草不留的山頂,敵主陣地便在山頂中部,距棱線不到一百來公尺。我方砲兵已做延伸射擊。敵陣地上的鐵絲網東倒西歪,一片死寂。只有遠處的炮聲在轟鳴。我軍兩個連在重機槍和迫擊砲火的掩護下,向敵人主陣地發起了第一次攻擊。士兵們剛躍出山棱往上衝,便遭到南,北,西三面遠近各處敵人暗堡機槍交叉火網的射擊,因毫無藏身之處,幾十名官兵當即犧牲于光坡上,我軍攻擊頓挫。這次攻擊的唯一收穫,是發現了一些隱蔽巧妙的敵堡。于是我砲兵再度猛轟敵人,竹子坡我山砲營對敵據點進行精確射擊。但是,當天的三次衝擊山頂,均未奏效,機槍連連長中彈犧牲,前後傷亡近百人。我軍堅守山棱不退,就地連夜挖掘戰壕,準備再戰。

  當晚十二時左右,第八十二團機槍第三連連長聶正容正在給重機槍裝填子彈(該連用的是丹麥造麥特生式輕重兩用機槍),敵一股約百人從陰登山腳上山,摸到我軍後方,用刺刀殺死我兩名步哨,徑自摸到我機三連陣地,聽到聶正容裝子彈的聲音,便悄悄走近,自背後一刺刀將他殺死。排長王保成聽到慘叫聲,提著衝鋒槍過去問:“是誰?”副連長吳俊臣(四川人)富有夜戰經驗,他端起衝鋒槍掃了一梭子,一邊大叫:“不要問,快打!”他們兩人一掃射,敵人便哇哇的衝上來。傳令兵王來福(四川人)把彈匣裝好給吳俊臣,打退了敵人第一次衝鋒。全機三連六挺重機槍迅速調過頭來,向再次發動衝擊的敵人掃射,打得敵人轉身而逃,遺屍三十餘具。山頂上企圖衝下來策應的敵人,也被我步兵打死十餘個。

  由於我空軍和砲兵未能完全摧毀敵堡,我們便用火箭筒及火焰放射器去攻擊。六月六日拂曉,我兩具火箭筒和三具火焰放射器推進至棱線上選定了位置,全部機砲做好準備。一聲令下,一條條火龍奔向敵人幾個主要地堡,數十挺輕重機槍分別對準已發現的敵人火力點射去,我步兵乘勢衝向敵陣,越過鐵絲網,向壕溝中衝出來的敵人射擊,刺殺。一場血戰奏凱歌,我軍第一次佔了陰登山。緊接著,反斜面上以及後面幾個山頭上,敵人的砲彈,槍彈便向我們傾斜而來。已攻佔山頂的我軍步兵,迅速跳下敵人留下的交通壕進行還擊,但經不起敵人槍砲的密集轟擊,又被迫退回棱線下。當日,第七連梁連長和第九連李連長陣亡,官兵傷亡共五十餘人,敵人傷亡也不下此數。

  六月七日,第八十二團又以兩營兵力,再次向陰登山發動猛攻,摧毀敵地堡數個,佔領了山頭。敵人再次反撲,失而復得者再。但這一天總算站穩了腳跟。我們宣告收復陰登山。經深入觀察,才知道敵堡壘是何等的堅固。有一個地堡是被飛機重磅炸彈直接命中炸毀的,四五公尺深的上下結構,還約略可見。泥土中埋著殘斷的近兩人合抱的大圓木,還有扭曲的厚兩公分鋼板和鋼軌。有些地堡雖然被一〇五榴彈砲直接命中, 並沒有坍塌,只打破了一點“皮”。敵人的頑強也是驚人的,他們被迫撤出陣地時,一個敵小隊長腿被炸斷,我軍迫近時,他竟用刺刀自殺。他們的營妓也敢打著光腳跳出戰壕來投手榴彈。一段只有四五十米的交通壕內躺著敵我兩軍上百具屍體,時屆盛夏,臭氣熏天。這裡是唯一可以在爭奪戰中掩蔽的地方,也是敵我砲兵反復集中轟擊的地方,因此這裡成了既是求生之所又是葬身之地。由於死者太多,這裡宛如一條血河。自六月八日至廿三日,敵我雙方在陰登山進行多次拉鋸戰。那條血河中的屍體日益增加,而且腐爛脫骨了。為了保持既得的陣地,我官兵不得不站在血潭中堅守著陰登山。

  在此段時間內,我第八十三團連續向大啞口之敵發起進攻,同樣遭到敵人的瘋狂抵抗,未能獲得進展,但頗有斬獲。

  至六月下旬,我陰登山陣地才穩定下來。我師續向松山發起進攻,第八十四團也從龍陵調來,歸還建制。

  松山是怒江西岸敵人的主陣地,地堡比陰登山更多,更大,更堅實,最大的可以容納七八十人在其中長期生活和作戰。敵主力部隊和指揮中心也設在此處。

  此時,我攻擊松山部隊逐漸增加到四個團(新編第廿八師三個團,和新編第卅九師第一一七團),但因傷亡過大,實力已不足三個團,且久戰疲勞,陰雨連綿,山陡路滑,攻擊難以奏效。到六月底,雖然向松山各高地發動幾次進攻,殺傷了不少敵人,摧毀了一些堡壘,卻未能取得顯著的進展。敵人也未能奪回陰登山,臘猛和竹子坡。

  七月初,攻擊松山的任務交由第八軍承擔。新編第廿八師在松山地區作戰一月,收復陣地三處,殲敵五百餘人,自己傷亡卻在一千人以上,代價是慘重的。但是,這次戰削弱和疲勞了敵人,摸索到敵人作戰的一些規律,給司令長官部正確認識松山敵軍提供了確切的依據,給友軍提供了一些經驗和教訓。

  第八軍又經過了兩個月的戰鬥,才于九月初完全收復松山。第八軍的戰鬥經歷,比新編第廿八師更艱苦,傷亡更大。松山一役,歷時三個月,全殲守敵三千餘人。雖然我軍犧牲倍於敵人,但寸土必爭,收復了失地,在抗日戰爭史上寫下了可歌可泣的詩篇。

  第八軍攻擊松山的情況,筆者僅知大概。有兩點是遠征軍津津樂道的:一是炸地堡。松山頂部敵人最大的地堡,炸不垮,燒不倒,最後只得進行坑道作業,直達敵堡底部,裝填了兩輛中吉普TNT炸藥,一聲爆炸,七十餘名敵人粉身碎骨。第二是斷水道。敵人從怒江抽水上山,水道隱蔽的十分巧妙,看不到,炸不壞。攻擊幾十天,不知道敵人吃水從哪裡來,多虧當地居民協助找到主水道所在,予以切斷。敵人彈盡援絕,真正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終於全軍覆沒。

(4)龍陵戰役

  第十一集團軍在反攻之初,避開了從滇緬路正面對松山的攻堅戰,以主力自左翼直趨龍陵,芒市,把滇緬路上的敵人切割成數段。

  六月四日,第七十一軍第八十七,八十八師,和新編第廿八師第八十四團,越過小黑山,平戞一線,向龍陵進攻。第八十四團由魯團長率領,穿過象達,直插龍陵,芒市間的華達嶺,擊潰兩個中隊的守敵,佔領了龍芒公路上的放馬橋一線,以阻止芒市之敵增援龍陵。第八十七,八十八兩師以全力猛攻龍陵,不過五天,龍陵週五所有要地盡被我軍攻克,前鋒直逼龍陵城下趙家祠一帶,龍陵城已在我四面包圍之中。我軍另一部又攻下了松山與龍陵間的鎮安街和黃草壩。芒市至惠通橋公路上的敵軍已被我斬為數段。我左翼第二軍也隨即攻下平戞,象達。形勢發展確實振奮人心。

  然而,敵人作戰意識之頑強,工事之堅固和儲備之充足,超出我們意料之外。敵人雖被分割,卻毫不畏懼,依然各自為戰。我軍一時未能攻下龍陵城,松山敵軍又固守不退,公路無法為我所用。不到一週,繞攻龍陵的主力部隊便面臨補給跟不上的嚴重問題。此時,滇緬邊境已進入雨季,終日陰雨綿綿。從由旺,施甸通過攀枝花等渡口,翻山越嶺到達龍陵前線的山間小路濘滑不堪,人馬難行。糧食,彈藥不能及時運到戰地,空中支援也因受到天氣限制,難以滿足數萬大軍的戰鬥需要。攻擊龍陵的第七十一軍主力,槍缺彈,人無糧,能守住既得陣地已經不易,更談不到發動攻勢了。于是戰事停頓下來,此時,遠征軍長官部才認識到不攻下松山,是難以在龍陵,芒市進行大兵團作戰的。于是,急調第八軍去攻松山,並積極在怒江架橋,使汽車首先通至臘猛,再由臘猛用人力,畜力轉運補給品至黃草壩,縮短了補給的路線和時間,龍陵前線情況才開始改觀。

  新編第廿八師第八十四團最初在龍陵,芒市之間的放馬橋打援。六月中旬,芒市敵軍一個大隊氣勢洶洶,北援龍陵。第八十四團陣地遭到敵砲火猛烈轟擊。官兵勇敢殺敵,雖傷亡慘重,仍堅守陣地終日。十八日,該團奉命撤出戰鬥,歸還新第廿八師建制,參加攻擊松山。七月初,新編第廿八師把攻擊松山的任務交給第八軍後,全師調往龍陵,歸還第七十一軍建制,參加對龍陵的進攻。此時,新編第廿八師傷亡已達三分之一,長期連續作戰之後,又輾轉跋涉,官兵蓬頭垢臉,困頓至極。到了龍陵東郊,由於戰事沉寂,兩軍對峙,才得到喘息機會。

  八月中旬,激戰又起。新編第八十二師奉命攻擊龍陵南約五里的三關坡。其他各師全面推進。我師由於已獲得休整和補充,士氣振作,火力熾烈,殲敵數十名,攻佔三關坡。敵人隨即反撲,一夜之間,火光燭天,殺聲震地,三關坡失而復得者再。第八十二團第一營營長翁秀山端著衝鋒槍與敵人展開生死搏鬥,腿部中彈倒地,依舊射擊不停,繼續指揮戰鬥。在這次戰鬥中,新編第八十二時營連級幹部傷亡殆盡。八月下旬,郊區敵人被第七十一軍擊潰,殘敵在城內死守待援。第七十一軍各師及第二,六兩軍各一部四面圍攻龍陵城,眼看指日可下。

  八月底,芒市敵軍兩個聯隊大舉增援龍陵。新編第廿八師由各團及師直屬部隊抽調人員組成一個加強營,與第六軍部隊共同在南天門阻擊來援之敵。南天門距龍陵城十餘里,是龍芒公路上的要隘,山勢險惡,易守難攻。敵人集中砲火猛轟,衝上山頭,敵我兩軍展開一場惡戰。我軍用盡一切武器,甚至用滾木擂石打擊敵人。敵人雖屍橫遍野,依然蜂擁衝上我陣地。在反復衝殺之後,我守軍全部壯烈犧牲。

  敵軍攻下南天門後,龍陵敵勢增強,隨即向城外各要點出擊,形勢十分緊張。新編第廿八師被壓迫從東北坡陣地,撤至三關坡固守。敵軍三百餘人一日數次猛攻三關坡。新編第廿八師自師長劉又新以下僅餘一千餘人,全部投入戰鬥。不論如何告急,總部,軍部的電話命令都是“不許退後一步”。新編第廿八師每天傷亡數十人,死守三關坡進十天。隨後,第二軍一部增援三關坡,局勢才穩定下來。直至九月中旬,敵人始終沒有攻下三關坡。

  九月七日,我第八軍攻克松山。十四日,第廿集團軍攻克騰衝。滇西戰局大為改觀。後方公路直通龍陵城郊,彈藥給養潮湧而至。重砲兩個團到達龍陵前線,第五軍第二〇〇師也自昆明空運增援。龍陵敵軍已陷絕境,但還要做困獸之鬥。

  十月下旬,圍攻龍陵各軍經過調整部署,向城郊發起總攻,逐次肅清外圍。十一月三日,完全克復龍陵。敵軍敗勢已成。遠征軍繼續挺進,先後攻佔芒市,遮放,畹町。一九四五年二月,和印度打過來的孫立人新一軍在芒友會師,打通了滇緬,中印公路,收復了滇西全部失地,殲滅和擊潰了敵人兩個多師團,在抗日戰爭史上譜寫了光輝的篇章。

  龍陵以後的戰鬥,新廿八師就沒有參加了。新廿八師是滇西反攻戰中犧牲最大的一支部隊。反攻前在由旺整訓時,全師實有官兵約八千人。至十一月,克復龍陵時,傷亡人數達百分之九十以上,倖存的不過五六百人。隨後調回保山休整,連同傷癒歸隊和後勤人員,合計全師官兵僅一千餘人。

  但是,新編第廿八師後來受到的對待卻是最不公正的。在第十一集團軍中,新編第廿八師只是一個“撿來的流浪兒”。反攻中,一直被分割使用,多數情況下是擔任側翼掩護作戰。雖然如此,新編第廿八師在松山戰役中以弱攻強,卻能連克竹子坡,臘猛,陰登山,屢攻松山,大埡口,牽制住松山勁敵不敢出擊,確保第十一集團軍側後的安全。在龍陵戰役中,于南天門,放馬橋力阻頑敵,三關坡死守陣地,以及攻城諸役,全師傷亡殆盡。這一切,戰報及戰後的新聞報導,都很少有人提到。在由旺醫院中,第七十一軍副軍長陳明仁到院慰問傷員時,我曾向他陳述過戰況和感想。陳明仁說:“新編第廿八師官兵是有很大功勞的。”可是對新編第廿八師的功勞,酬勞是什麼呢?說來令人痛心。抗日戰爭勝利以後,新編第廿八師的剩餘部隊,由保山調往昆明。昆明警備司令部杜聿明奉陳誠“整軍”之命,對新編第廿八師強制繳械,予以解散。執行之日,突然派出大量武裝部隊,荷槍實彈,如臨大敵,包圍了新編第廿八師駐地,命令交出全部武器裝備,徒手集合,然後分別“資遣”,或做其他處理。一直抗日有功的部隊,竟落得如此悲慘下場,豈不令人寒心!

(5)由旺醫院

  由旺是保山城西南約六十里的一個集鎮,是滇緬路上的一個中途站。反攻時,這裡擔負著轉運戰爭物資,支援第十一集團軍,並收容從戰場運下來的傷員治療後,轉運到後方去得任務。

  由旺鎮外土坡上,臨時設置了一個美軍醫院。醫院人員全都是美國人(包括美籍華人)。院長是一位美軍少校軍醫,名字忘了,我只稱他的軍銜“麥喬爾(Major)“。他是一個非常矜持,嚴肅,對工作極為認真負責的人。他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這委員長的醫術也很高明,許多大手術都由他親自動手。新編第廿八師第八十二團一位營長,右腳跟被手榴彈炸傷,傷勢本不太重,但受到感染,路上又耽誤了時間。送到由旺醫院後,院長一檢查,便決定要動手術,把小腿以下鋸掉。這位營長堅決不肯。院長苦苦相勸,還是不肯。第二天,腫到了小腿,院長說要從大腿鋸掉,他就大罵院長。院長耐心說:“不鋸就會死!”他說:“我寧死也不鋸,不用你管!”院長氣得搖頭離去。第三天,腫到大腿,一條腿都呈綠色,已經無可救藥,終於死了。院長很痛心,他含著淚,捏著雙拳在帳篷裡對傷員大呼:“我是醫生,你們為什麼不聽我的話!”他的真誠感動了許多人。第八十二團第一營營長翁秀山腿部重傷,本來也不願意鋸,院長一再勸告他,不鋸不行,他鋸了腿,才活下來。

  傷員是從前線用擔架翻山越嶺運下來的。在前線,僅僅由衛生隊戰地包扎。民工們要冒著敵人的砲火到第一線去抬傷員,沿途還要遭到敵人飛機的襲擊。山路泥濘,他們還得小心不讓跌壞傷員。我負傷時抬我的兩位民工,遇到敵機空襲,他們並沒有把我摔下就跑,而是把我藏進樹林。上下陡坡,也沒有把我摔倒過。我直至今天,還在感激那兩位不知姓名的同胞。

  到由旺醫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全身衣服換掉,穿上條紋布傷員服。所有隨身衣物都要送去消毒。

  這個戰地醫院是反攻開始時才建成的。小山坡上全是白色帳篷。每個帳篷有三五張病床。到這裡來的,大都是第十一集團軍官兵。後期,也有少數是第廿集團軍送來的。

  這個醫院有較好的醫療設備,特別是兩種特效藥,深受傷員的讚揚。一種是盤尼西林,一種名叫“沙佛里爾曼”的白色粉狀藥。這兩種藥對消炎,止血,生肌確有奇效。

   我接觸最多的是牙科醫生柯尼爾上尉。我們也只稱他的軍銜“卡普敦(Captain)”。他是一位和藹可親,耐心細緻的人。原來在紐約開了一個牙醫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才應徵入伍的。他給我開刀,事先總是很親切的安慰我說“不要緊”。手術時,輕手輕腳,一再問:“痛不痛?”第一次手術時,他隨便說了一句:“你的頭髮這麼長”。手術後,我便請一位輕傷病友給我把頭剃光了。換藥時,柯尼爾大吃一驚,問我為什麼要把頭剃光,我說:“頭髮會妨礙你做手術?”他連忙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

  美軍醫院的生活是比較好的。美國廚師(華裔或美籍華人)不會做中國菜。每天三餐,到時候,每個帳篷給提來兩個大鐵桶,一大桶罐頭肉,菜,一大桶煮餅乾。有時也有大米飯或麵條,但都是煮得黏糊糊的。

  醫院裡沒有報紙,但對前線的消息並不閉塞。每天從前線下來的傷員,都會帶來最新的戰地新聞。其中有許多精彩的,動人心魄的故事。

  第三十六師一位副營長張文才(廣西人),他講到圍攻騰衝城的一個故事。騰衝城牆高而且厚,兩年來,敵人在城牆上每個十米,二十米又修了鋼筋水泥工事,城內也是地堡密佈,步步為營。我軍肅清騰衝外圍諸山頭敵人後,兵臨城下,大舉攻城,因犧牲甚大,沒有攻下來。這一天,又組織了一隻敢死隊。我空軍三十餘架飛機臨空輪番轟炸,炸開幾個缺口。我敢死隊乘敵人被炸的暈頭轉向,城頭硝煙瀰漫之際,衝上城牆。敵人蘇醒過來後,便從城內及兩側向我已攻上城牆的敢死隊發起反擊。側射火力封鎖了我後續部隊的進路。敢死隊的勇士們在城頭上與三方的敵人作殊死戰鬥。城外我軍除了向兩翼射擊外,別無他法支援,眼看著城牆上敵我肉搏拚殺。突然看到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翻滾,一個要往城內翻,一個要往城外翻。那個中國兵力氣大,最後抱著日本兵順缺口翻到城外,但兩人還是沒有撒手,還互相用嘴咬。城外我軍以機槍向他們近旁射擊,他們才鬆手。趁他們鬆手分開的一剎那,我軍就把日本人打死了。中國兵跑回來,他的耳朵被敵人咬掉一隻,這隻敢死隊終於在城上站住了腳,為攻城開闢了道路。

  第二軍軍部的一位通訊參謀朱唯一,對我講過一件事。我軍克復龍陵,芒市之後,追擊到畹町時,敵軍在一座大山上憑險固守,攻不下來。第十一集團軍代總司令黃傑親自到前線指揮。他命令把總部直屬的兩個重砲團以及各軍的山砲營,迫擊砲都集中起來,由他統一指揮。黃傑在電話中一聲令下:“各砲速射五十發!”打得天昏地暗,地動山搖。他又一個命令:“各砲再速射五十發!”轟了一個兩個鐘頭,打了一萬多發砲彈,把一個山頭都打平了,敵人一個都沒有聖下,或者死了,或者逃了。這個故事是否完全符合實際情況,不得而知。不過,在反攻滇緬的戰爭中,我軍砲火的猛烈是抗日戰爭中絕無僅有的。總司令或軍長下命令,對一個山頭或一個據點砲擊一千發或幾千發,這是常有的。

  美軍醫院的醫生們是十分辛苦的。傷員晝夜不停的送來,他們也晝夜不停的搶救和治療,有時一個大手術接連作七八個小時,醫生們認真負責,不辭辛苦。每當一個瀕臨死亡的傷員被救活,醫生們興高采烈,溢於言表。他們為每一個傷癒歸隊的傷員祝賀。由旺美軍醫院救活了成千上萬的中國傷員,對滇西的抗日戰爭做出了重大的貢獻。

  這裡捎帶提一提美國的第十四航空隊。在滇西反攻中,確實是與我軍密切合作,為反對日本法西斯英勇戰鬥。除了支援前線以外,還保衛著我後方領空。我在由旺時,有一天,時而家日本零式戰鬥機竄入保山上空。我方一架由昆明飛往保山的運輸機被日機擊落,在東山坡熊熊燃燒。另一架我運輸機被日機追逐,正飛向機場。機場上,我高射炮猛射敵機。敵機升空後仍在上方編隊盤旋。這時,一陣馬達轟鳴,四架“P38”雙機身美國戰鬥機從低空掠過醫院,直衝藍天,撲向敵機群。只見一陣機砲閃光,一串砲彈射向敵機,兩架敵機中彈,立即搖搖晃晃離隊向西逃跑。其餘敵機被沖得七零八落,雙方十餘架飛機,上下翻騰,進行激烈的空戰,敵機終被打得狼狽而逃。

  在空戰中,中國傷員能行動的,都站在土坡上觀戰。院長大叫:“中國兵,中國兵,快快,快快臥下去!”中國傷員沒有聽。打完空戰,院長大發脾氣,責備傷員不聽他指揮。傷員們知道他是好心,對他說:“前線比這危險,我們都不怕,飛機打仗怕什麼!”院長說:“你們可以不怕,可是我要為你們負責!”

  這些都是抗日戰爭中,中美兩國人員並肩戰鬥,共同對付侵略者的事蹟,在我國的抗戰史上,是應該記上一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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