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心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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螻蟻似身心似鼠

對祖父母的一些回憶

對祖父母的一些回憶

May 24, 2019

祖父母離世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他們的形像對我來說仍是音容如昨,畢竟那是兒時到青少年最親近的回憶,但把思緒拉回到六、七十年代,那好像重看一部黑白粵語電影,人物角色熟悉,但場景泛舊變黃,情節重疊,很多事情已變得模糊不清。

祖父母都是在三十年代從戰亂的中國逃難到越南的。1975年南越政權易幟後,中越兩國尚未交惡,當時的越共政權對同是共產主義的中國大陸,無論是文化領域到意識形態都當作老大哥般推崇備至,我記得當時有個說法是,中越兩國山連山、水連水,是唇齒相依的「同志加兄弟」,就在這樣的環境下,我曾問祖父他們為什麼要離開中國南來這個完全不熟悉、語言又不通的地方?祖父的回答是因為「唐山冇得食,餓死人」。當時他的母親、也就是我們稱為「阿太」的曾祖母還健在,但因為年紀小小就纏足,成長後每行一小步都如履薄冰,那她又是怎樣跋山涉水來到呢?「我背她來的」,祖父這樣回答。在當時那種兵荒馬亂、糧食短缺、中國人同舟共「擠」的時代,一個青壯少年怎樣領著妻子,帶著一些家當,背馱著母親,千里迢迢的逃離自己成長的家園來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呢?我很難想像那種艱難困苦和萎頓無助的畫面。祖父母後來和大部分逃難的鄉親一樣,都十分幸運地定居和老死於這塊他們開始時候只準備暫住的地方。

祖父一生謹小慎微,膽小怕事,不作惡也不貪小便宜,生前在一小公司內任職出納,寫得一手見得人的大字,不飲酒但吸煙,這個嗜好導致他在人生最後那段日子裡受肺病纏綿,在病床上輾轉反側痛苦地離世。祖母的形象只記得她那半佝僂的身體,半聾的耳朵整天卻都在嘮嘮叨叨。越南潮濕的天氣令腳厎生了不少癬疥,晚上痕癢太過厲害就用火炙來止癢,她用燒著的小紙條或木頭在腳底來回轉動,口中發出不知道是痛苦或舒服的響聲。他們生了一個兒子,也就是我父親,是獨子的關係吧,自小就被溺愛,成長後一直過著吊兒郎當、不知道責任是何物、永遠以自己為中心的生活。

祖父母仍在世的時候,記憶中他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是乏善可陳的,但有兩件事我可在這裡記一記:有天晚上祖父對祖母說晚飯不用準備了,我們到外面茶樓吃,這是我記憶中唯一的一次,在外邊一家人坐在大大的圓桌邊齊吃齊喝,還記得埋單時候祖父對著那個老闆說,帳單上要付的價錢是錯誤的,並指出這碟菜和那碟菜、這飲料和那飲料,全部加起來一共是多少,你們算多了,老闆在櫃檯上用算盤啲啲啪啪的打了一會,然後對著祖父說聲抱歉和收取祖父一早就心算好那份正確的餐資,完全顯現他作為出納員、日夕處理金錢數字的本領。

另一件事情也是我此生難忘的:1975年統一了南北兩地的越南共產政權,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情就是更換前朝遺留下來的流通貨幣,但執行政策卻是粗暴的一刀切:每個戶口內的人,無論擁有多少舊幣資產,只能兌換若干新的貨幣。記憶中好像是每個人可兌換200元新幣,也就是說,一個百萬富翁和一個資產只有等値於200元新幣的人,拿回家的同樣只有200元新幣,當局也沒有交代那位富翁兌换了200元新幣後,那些餘下但已上繳的舊幣要等到那年那月才再可兌換新幣。新的法例同時即日禁止舊幣在市面流通。保密工夫當然做到最好,記憶所及,我們只在舊幣換新幣的前一天被告知,明天全市戒嚴,政府有重大消息發佈,翌日消息公佈後市民都彷如魯迅詩下那句「於無聲處聽驚雷」般被嚇儍嚇壞了,一個政府可在一日內將社會上所有不同貧富階層的人變成均貧,影響最大當然是以經營小生意為主和有儲蓄習慣的華人階層。我們家庭當然也被愁雲慘霧籠罩著。祖父有兩個比他小幾歲的胞妹和我們同住,我們叫她們作三姑婆和四姑婆,前者是結婚不久丈夫就死了並且守寡終老,後者終生未嫁,她們兩人都是為人做家庭傭工,一生省吃儉用,辛辛苦苦留下來的錢是用作將來離世時的「棺材本」,對她們來說,死後亡靈得以超渡和軀殼可以入土的心理渴求逺遠大過活在當下的感官享受。政府舊幣換新幣的政策對她們來說當然是大大的打擊,辛勞了大半輩子的棺材本變成幾張新幣,我記得當日她們在換幣前拿著儲蓄了幾十年的舊幣抱頭痛哭,在旁邊紅著眼晴的祖父也手足無措、斷斷續續地說他自己也不相信的安慰話。三個已逾花甲的老人,絲毫不能自制地涕淚縱橫和痛哭失聲,那個畫面對十多歲時的我來說是難以承受的,所引起的心靈震盪至今依然感覺強烈。當然,這不是只有我們家才那麼不幸,當時的華人和越南人社區,絕大部分人的財產就這樣的被當局洗劫一空。但厄運並不在此完結,剛好相反,兩年後中越交惡引發邊境戰爭、排華運動開展和稍後華人不顧生死地投奔怒海,才知道這一場舊幣換新幣政策是厄運陸續有來之序幕。

行筆至此,想起祖父母因為戰亂而流離失所遠走他鄉,我們孫輩又因為同樣理由冒著生命危險離開家園,命運在隔了一個世代後十分詭異地重覆了它的運行軌跡,假如說這是上個世紀海外華人的坎坷宿命,那倒不如說是當地的政制發展令華人成了異同不大的命運共同體,就好像1975年淪陷前的越南、馬來西亞和泰國華人命運相對地沒有那麼坎坷,但比起六十年代的印尼華人和七十年代中國好朋友波爾布特的柬埔寨政權,當地華人的恐怖悲慘、地獄般遭遇,在越華人所受的遭遇似乎還不是最壞呢。

謹以此篇短文紀念祖父黃慕成和祖母陳媦、霍門黃三姑婆和黃四姑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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