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子
裸子

See you when the moon rises.

晚熟的人

(编辑过)

前幾天回答了一個關於「改變」的問題;這個問題有關我幾年前的生涯轉換,好似因為這個問題,所以這幾天心底的背景活動,會默默啟動回憶的模式,而我也的確即將暫別現在的生活,以及這塊養育我的土地。

沒有選擇在都市工作、打拚的年輕人仍究是少數,而留在家鄉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當妳對土地有深厚的情感時,那其中往往蘊含著深切期待,儘管多數時候顯得不切實際,像(過度)理想的左翼青年。寫到這裡,忽然想起朋友曾對我說,誰年輕時還不是個左翼青年阿(笑)。

而近幾年,媒體上成功的返鄉案例的確不少見,但我想,唯有當人們真正處在「將拔起的根扎回土裡」的過程時,才能深刻感受每踩出一步路、做取捨時,腳下的痛楚與掙扎。

在我決定要「暫停」理想的當時,我還無法好好地整理內心想說卻雜亂無序的話語,但也許現在可以了嗎?那些壓抑與無奈,跟終身留鄉的長輩相比可能完全不足談,但請容我這個後生抒發一下。


第一件是「農藥」。

大學時,有次去朋友的家鄉玩,在鄉間小路散步時,他突然問我:「妳有聞到農藥味嗎?」我疑惑地看著他,還大大吸了兩口,很驚訝地回覆,「這是農藥味嗎?」

原來這是農藥。

在田邊的小水圳玩耍長大的我,太習慣空氣中這個刺鼻的、熟悉的味道,所以儘管會因為豬屎味而躲得遠遠,但農藥對年幼的我並不存在「殺傷力」。

而此刻的我,則是能夠「理解」為什麼農人要冒著健康風險使用農藥;然而這中間有個以「厭惡」為名的過渡期——厭惡,是因為長大後認識了其他務農方法,所以一度很執著地認為這些對環境及人體有毒的藥物是可以避免的。理解則始於「相處」,當自己接觸愈多自年幼耕種到老的長輩時,妳知道他們並不真的想要這麼做,但「市場」及「極端氣候」並不允許他們放下背上的農藥桶,背後動機往往是為了討一口飯吃。

 

第二件是「低於基本時薪」。

說來好笑,我曾經在台灣某家有機農場工作時,憤怒地跟老闆談論我的排休問題,甚至還把勞基法印出來,將第三條第一點的農林漁牧業用螢光筆劃線。

農業哪有人在談勞基法?」印象中當時老闆是這麼回覆的。

這個問題,直到我回到家鄉才有了解答。部分農人在計算成本時,通常不會將自己與家人(合夥人)的工時算進勞力成本中;青農前輩曾跟我說,「如果連自己的工也算進去,這樣不會覺得很心酸嗎?」當然這句話若放在「菜金*」情況時可能不適用,但若務農的本質如賭博—— 無論那是因為市場機制又或天公伯,誰又能夠保證逢賭必贏呢?

習於「吃自己的工*」的農人,若有錢雇工協助農活,勞力市場也清一色是高齡長輩,偶有新住民配偶,或鄰近想賺零用錢的家務移工,當然,也有逃逸中的非法移工。雇工的時薪基本上不可能符合勞基法規定的基本薪資。我並沒有去探究其背後的因素,但若從旁人閒談中,筆者曾聽聞的說法為:若將雇工時薪拉抬到與基本時薪相同,當菜價賤如土時,成本與收入將無法打平,會撐不過去(賤價時期)。

我認為在這一題中,無論是耕種者或雇工,兩者都是輸家;我身邊所遇過的雇工鮮少會提及勞權,耕種者則可能在農忙時面臨缺工困境。儘管家族長輩總說年輕人吃不了苦、做不了這行,但平心而論,去 7-11 打工還能拿到基本時薪,但在田裡彎腰耕作、頭頂豔陽或暴雨,既無基本時薪,也沒有勞健保,若是我,我也做不下去;也因為如此,當年長的雇工們,一個個因為身體病痛等而離開這行,「台灣若沒有外勞(農業)會做不下去」這一兩年更常聽到這句話了,而農業移工相關法令才剛緩緩起步。

 

第三件是「政治」。

這一項是最難寫的。

隨著自身對社會觀察逐年長出有別於家庭及學校所灌輸的「那一套」,價值觀成形/破壞的過程,是來來回回地「軟/固化」與「打磨」,是具挑戰性的 Unlearning;這之中最難受的,大概是認知到最親近的家人與自己所持立場不同,儘管隨著時間,面對不同觀點,彼此逐漸能夠找到退讓的方法,但「大人」們卻仍習慣在遭遇權益受損之事時,要求晚輩惦惦,「不要碰政治」、「不要惹事」;在這種時刻,便能夠看見戒嚴時期的威權教育對父母及鄰里長輩影響之深遠;當然,這其中也可能有盤根錯節的利益關係,但那是我目前所不願去碰觸的。

唯有「那一次」,我沒有選擇躲避,為了村莊中的某些權益站出來,也是那一次,很少見地,身邊的長輩都願意支持我,但是很可惜的是,過往地方惡勢力的形象仍深深烙印在他們心中,所以多數人並不敢「公開」出面協助。

我也許無法在這裡很清楚地把那段經歷寫下來,但我到現在,若在村裡與相關人士擦肩而過,仍會感到害怕,儘管我明白他們並不能傷害我,但恐懼卻仍留在我的心上。這段經歷,大概是成年之後,家鄉所留給我的最大「殺傷力」吧,比起農藥、比起各種汙染、比起家庭中男性長輩的言語暴力。

與經歷過大大小小社運的前輩相比,我覺得我很軟弱;而曾經,我「看起來」那麼勇敢。

如此種種。其實還有很多想說的,但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有關初次經手「體制」內的工作、有關權力與腐敗,我還在釐清該怎麼看待這段經歷,也許再過一兩年,能夠找到更洽當的方式去描述「失望」的感覺吧。

現在就先停在這裡就好。


好幾年前,在我大學休學一年後,剛從國外打工度假回台灣的我,與朋友再見時,她看著我說:「我覺得妳一點也沒有社會化。」

沒有社會化是一件壞事嗎?

那我現在社會化了嗎?


本性善良的人都晚熟,並且他們是被劣人所催熟的,當別人聰明伶俐時,他們又呆又傻,當別人權衡利弊時,他們一片赤誠,當別人用盡心機時,他們的靈魂還未開竅,後來雖然開竅了,但內心還是會保持善良與赤誠。他們不斷尋找同類,最後卻變成了最孤獨的那一個。   ——莫言《晚熟的人》


上面這一段話,是一位中國網友分享給我的。

我希望我可以保持善良、保持赤誠,但也要開始懂得保護自己。


好多感觸阿,終於寫完了。抱抱自己。

詹森淮-夢

註解

1. 菜金菜土,意指菜價不穩定,價格好時像黃金般高昂,大跌時則猶如爛土。

2. 吃自己的工,意指不將自己的工時納入勞力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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