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音乐的记忆碎片（十九）

十九

就在我专心写美国民歌史的过程中，一次偶然的冲动却让我发现了另一个崭新的音乐世界。

有一天我收到一个卖音响器材的广告，看到一台索尼密纹（LP）唱机才卖80美元。我和大多数同龄中国人一样错过了LP唱机的时代，但我知道这种唱机曾经是人们听音乐的唯一手段，代表了1940-1980年代的美国流行音乐文化。我当时一张LP唱片也没有，但一冲动居然打电话把这台唱机买了回来，然后我就去找我的朋友Colin，他和双胞胎弟弟Malcolm住在一起，两人都是狂热的音乐和音响爱好者，都喜欢重型的老摇滚，尤其是Rush和Led Zeppelin。

Colin虽然没有唱机，但他以前玩过，知道个大概，便跑来帮我把唱机组装了起来，然后我俩一起去二手唱片店买唱片。记得那是一间地下室，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雨天发霉的气味。店里的几个伙计獐头鼠目，像是生活在地下的鼹鼠。我们先奔了老摇滚架子，发现大部分唱片都是1块钱，有的甚至是2毛5一张，便宜得吓人。那时还没有那么多MP3，盗版就更没有了，唱片在我心目中仍然是很值钱的玩艺。见到那么多便宜的唱片，我阵阵狂喜，立刻如饥似渴地翻了起来。可惜那里面都是一些1970-1980年代的摇滚乐，我最喜欢的1960年代的东西不多。可因为便宜，我得以买回大量这一时期的摇滚乐，算是恶补了这一课。不过后来我也从中发现了一些自己比较喜欢的乐队，比如Fleetwood Mac和Steely Dan。

之后我们又去看高价区，发现那里大多数都是爵士乐和布鲁斯。此前我从来没喜欢过爵士乐，一张CD都没有。布鲁斯我倒是有一两张，但都是很老的乡村布鲁斯，买它们为的是体会一下白人音乐和黑人音乐之间的区别。我就记得那些老布鲁斯唱片听起来特别苦，歌词很难听懂，旋律也不是我所熟悉的那种源自欧洲民间音乐的风格，不好消化，所以很少听。可我知道Colin很喜欢布鲁斯，便叫他推荐一两张。他跑过去翻了翻，抽出一张Buddy Guy的《Stone Crazy》对我说说：“这里的LP都很贵，就这张还算便宜，Buddy Guy我以前听过，很喜欢，但这张我没听过，不知道好坏，不过才2块5，不好听也损失不大。”就这样，我抱着一堆廉价摇滚乐唱片和这张布鲁斯唱片回家了。

回家后我们决定先放那张最贵的布鲁斯唱片，Colin给我简单地讲了一下密纹唱片的常识，还教我怎样清洗唱片表面。我用软毛纸沾水擦了一下那沾满灰尘的唱片，把它放到唱机上，让它转起来。Colin轻轻地把唱头放了下去，然后我俩回到沙发上坐好，开始听。

我无法形容接下来那20多分钟里我俩的感觉，反正我们都一句话不说，呆呆地坐在那里。偶尔遇到一个好听的音符，我俩会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相互夸张地作出不可理解的表情，其余时间里我们都两眼发直，直视对面那堵墙，好像Buddy Guy就在墙后面表演一样。换面的时候，Colin一言不发地拿起我家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然后就听他对弟弟说到：

“Malcolm，别他妈废话，赶紧以最快的速度开车过来，别去管他妈的交通警察！我们正在听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

10分钟后，一脸惊讶的Malcolm敲门进来，正赶上我们在听第二面。听完后我们又重新放了一遍，一边听一边抑制不住地高声叫喊：“牛逼呀！太他妈棒了！Buddy Guy简直就是上帝！”

听完第二遍，Colin对我说：“谢谢你让我带你去买唱片，我也发现了一个金矿！”

我也何尝不是呢！这张布鲁斯唱片和我以前听的任何音乐都不一样，这里没有工整的结构，也没有熟悉得能跟着唱的旋律和精妙深邃的歌词，这些白人音乐里最通用的评判标准在黑人布鲁斯里都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黑人特有的挚烈的感情宣泄。Guy根本不是在唱，而是在对着心爱的姑娘叫喊：“Ah！Yeah！Oh！”听起来很像是快达到高潮时抑制不住的兴奋｡他夸姑娘的理由也不是她多么漂亮，多么温柔，或者多么聪明，而是只有一句话：

“You’re so good！！！！！！”

这句话不是诗，没有所谓的文采，更像是在床上夸奖那个姑娘的性感，对她给自己带来的如此美妙的快感表示感激。说完这话，他开始弹起一段吉他solo，他手中的吉它简直就像是他某种身体器官的延伸，他对它了如指掌，运用自如，恣意地揉搓挥舞，左冲右突，毫不吝啬。他仿佛在对那个姑娘说：“我才不管那些迂腐的教科书上说的九浅一深呢！我要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但是请一定相信我，我保证让你快活，我有这个自信！”

我们3人就和那个想像中的姑娘一样，在美国中西部的那个寒冷的下午达到了今生无法逾越的高潮。作为男人，我第一次发现被一个绝对令人崇拜的圣者强行征服，同样可以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体验。

不久以后，Colin兄弟俩也买了一台唱机，然后和我比着往唱片店里跑，每天都互相交流当天的购片心得。在他俩的影响下，我迅速地变成了一个布鲁斯迷，狂热地喜欢上了Buddy Guy、Muddy Waters、BB King、Albert King、Howlin’Wolf、Albert Collins和John Lee Hooker等黑人布鲁斯乐手，我发现布鲁斯远不像书上说的只是“黑人表达痛苦的途径”，它完全可以是一种抒发万丈豪情的手段。我前面提到的那几个布鲁斯名家没有一个是悲悲切切的小男人，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敢爱敢恨，而且说到做到，那种自信真是太迷人了。

【题图就是这张让我迷上布鲁斯的Stone Crazy】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