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筆

曾聽過吳明益老師講寫作。他說，作家需要天天練習寫作的。我同意，鋼琴演奏家每天會練琴數小時，運動員每天會鍛鍊身體及所參加的項目。如果幾天不練，就會知道差了很多。

只是，作家要怎樣練筆呢？

某個星期六的早上聽了一個講座，其中一位講員介紹一本書，是法國作家雷蒙．格諾(Raymond Quencau)的《風格練習》，對它感興趣，立即買來閱讀。

整本書都是圍繞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小片段而成：「我」在車廂遇到一個沒禮貌的人，他向身邊的乘客發火。兩小時後，「我」在羅馬廣場再遇到他，他的朋友指出他的衣領有問題。

格諾先生用了99種的方法，寫這個小片段。這99種方式，有些很正常，如筆記、倒敍、正式信函、戲劇版、審訊版等。也有些較奇特，如偏見：即整篇都充滿對「他」的不滿；又如植物風，他將各種植物放進短文中：

在盛開的向日葵下，像韭菜那樣杵在那兒等了很久後，我接枝接上了一輛往培瑞田開的南瓜馬車⋯⋯（《風格練習》頁142）

再而有一些我稱之為「極端」，如Hellénismes，作者以古希臘文字根與哲學、文化典故新創詞彙入文。另一個漏字文(Lipogramme)，作者少了最常見的字母”e”。

閱讀這書時，感到最辛苦的，是譯者。那些正常、奇特短文，還好。但有些比較難，如過去簡單式及過去未完成式，它是源自於法文時態書寫，但中文是沒有這種時態，故此譯者分別另嵌入表現動態之字詞及「著」來表達，並加入註釋來解釋翻譯方式。有些我覺得是去到迫瘋層次，如上文提及以古希臘方式書寫的Hellénismes，譯者以漢代詞彙及儒家典故，並參考散體賦句式來代替：

飛軨之輿，滿載輶軒使者。日中未昃，客乃得此奇觀：逾弱冠之小子，頸如百尺巨柱；方領圓冠，繫流麗之編繩。無名蜉蝣，朝生夕死，因踏其足，遭其咒詛。然見空席，如夏服之勁箭，彈射入坐。

移時之間，客於聖拉札驛，感應斯人，正與同儕辯士，風乎無零，士就臍中神闕，進獻上移之策。（《風格練習》頁106、107）

另一篇「迫瘋」譯者是舊體詩Alexandrins。原文是十二音節詩，譯文以七言律詩改寫：

僕僕斯車追日影，
青年長頸帽冠奇。
不疑旅客摩肩立，
卻道鄰人刻意欺。
鬼哭神號聲有怨，
狼奔鼠竄步無姿。
同窗衣扣黃昏驛，
再歎人情世道離。（《風格練習》頁52、53）

我只能講一句：「個翻譯癡線架！」（即譯者是瘋者）。譯者已經超越了一般的翻譯，是進入創作的「翻譯」。閱讀時真心讚歎譯者的能力，亦想像到他在翻譯時不停抓狂的情形。

～～～～～～～～～～～～

無獨有偶，之前在七份一書店@集成買了一本書，跟《風格練習》異曲同工，那就是《大仿寫！文豪的100種速食炒麵寫作法：太宰治、村上春樹、星野源，古今東西名家文體模仿100連發！》（簡稱《大仿寫》）。

這個更簡單，內容是描寫泡速食炒麵的步驟，就是掀蓋、倒佐料包、加熱水、瀝水、倒醬汁包、攪拌、完成。但作者模仿古今東西名家的文筆去寫100篇，包括模仿村上春樹、三島由紀夫、太宰治、夏目漱石等日本大作家外，還有外國作家如格林兄弟、莎士比亞，更有playboy雜誌文、報紙專欄「編輯手帳」等，又是一件很瘋狂的事。

說實話，我並不太了解那些日本大文豪的文筆，所以那些仿文豪作品，我對仿寫的感覺很一般。讓我引用仿村上春樹寫速食炒麵，大家看看是否很「村上」：

一九七三年的速食炒麵

對於你打算泡速食炒麵這件事，我絲毫不感興趣，也無權多言。此刻我就像盯著電梯閃動的樓層數字，默默地在一旁看著。
＊
你大可隨意取出醬汁包與佐料包，在容器裡加熱水，等上五分鐘。這段時間，想做什麼都可以，你高興就好。反正，什麼事都不做，時間還是照樣過，不管你喜歡與否。
＊
翻閱讀了一半的書也好，聽聽剛買的唱片也好。或是，聽同居人發發牢騷，這也沒什麼不好。總之，捱過五分鐘就對了，不多也不少。
＊
不過，有件事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
＊
完美的瀝水孔並不存在，如同完美的絕望並不存在。（《大仿寫》頁16、17）

比較好的，反而是那些playboy雜誌文、商務文、報紙報導。我當然很想讓大家閱讀playboy雜誌文，因為它配以很精彩的畫面。但，我還是忍手讓大家自己買來閱讀吧（OS：又來吊大家胃口？！）

不如這樣，我給一個格林兄弟文讓大家笑一笑：

麵姑娘

從前從前，有位家境富裕的女孩被繼母和兩個姊姊虐待。她每天從早到晚，忙著煮飯洗衣打掃家裡。
某天，繼母與姊姊們要參加國王舉辦的舞會。
「瞧妳一身髒兮兮的，我們不能帶妳去。妳就乖乖待在家吧。」聽到繼母這麼說，女孩只好留在家中。不過，到了晚上她實在餓得受不了，於是走到院子裡。
「小鳥啊小鳥，請幫幫我。」結果，飛來一隻金色鳥兒，給了她一盒速食炒麵。
「榛樹呀榛樹，請你搖擺身軀，為我帶來熱水。」結果，金色鳥兒再度飛來，扔下一個裝有熱水的水壺。女孩將熱水倒入容器，等候五分鐘，倒掉熱水，加醬汁拌一拌後，吃起炒麵。正好路過的王子見到女孩吃麵的模樣為之傾心，向她求了婚。女孩嫁入王宮，繼母和姊姊們永遠都不能再欺負她了。（《大仿寫》頁97）

～～～～～～～～～～～～

如果要比較，《風格練習》是在「開發」不同寫法的可能性，比如那些去漏字文（Lipogramme)、過去簡單式、過去未完成式等，是一種實驗性質。至於《大仿寫》，則完全是試圖代入作家寫作，或者改編。

不過兩者都達到一個目的，就是讓讀者參與其中：

⋯⋯一種參與書寫而不帶罪惡感的讀者，就如同〈笨拙寫手〉練習中的敍事者那般，最後看著自己的習作，自得其樂地發現：「寫作還是滿讓人愉快的嘛！」（《風格練習》頁248）

是的，閱讀兩本書時，都讓我有種想參與的衝動，所以我也用速食炒麵為題，寫一篇〈笨拙寫手之速食炒麵〉：

那一晚你突然肚餓，你在家中找到一盒速食炒麵。你太餓，沒力撕開那包裝，那個包得緊緊的包裝。「沒關係，我來。你去煲水先。」我將包裝撕開，掀起那個很黏的膠面，打開那個佐料包。
「水滾了！」你說，「等我倒水入去啦。然後焗5分鐘。」
「焗5分鐘啲麵會變太軟，會唔會短一點？」
「好，那4分鐘啦！」
我按下手機的計時器。4分鐘後，咇咇咇，時間到了。你小心翼翼地的將熱水倒出來，深怕連麵一起倒出來。而我幫你打開緊緊的醬汁包，拌一拌，可以食了。
「我唔客氣啦！」
看著看著，我肚也感到餓了。
「早講，我可以比啲你嘛！依家點算？」
「唔洗擔心。」我一邊說，一邊不徐不疾地從背包拿出一盒速食炒麵。
「攪乜鬼？點解你個袋有包速食炒麵！？」
是呢？為什麼我有包速食炒麵？
你應該很清楚，我很易餓。
還有，我係傻架嘛。

～～～～～～～～～～～～
延伸資料：

《風格練習》（誠品）
https://www.eslite.com/product/1001243382477189

《大仿寫！文豪的100種速食炒麵寫作法：太宰治、村上春樹、星野源，古今東西名家文體模仿100連發！》（博客來）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77858?loc=P_br_r0vq68ygz_D_2aabd0_C_1

按：看到原來有續集：《再來一碗！文豪名人的120種速食炒麵寫作法：日版累計熱賣150,000冊，如果是由「他們」來寫速食炒麵的說明書……》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27613?loc=P_br_r0vq68ygz_D_2aabd0_C_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