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gen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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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farm helper

鞦韆上的梅超風

每次看到老太太,她都保持著基本一樣的姿勢。側身坐在長椅的右側,半個身體舒適地靠在扶手上,白色的頭髮散落在肩上,像火焰一樣顯眼。她嚴肅的側臉正朝向路的一邊,手裡捧著一本書,看得很認真,從來不抬眼看馬路,也就更不會像其他鎮上的居民那樣,衝你友好地招手。我們心裡當然非常清楚她的意圖,只管低下頭加快兩步走過去。沒有人會想打擾一個在天地之間如此認真讀書的老太太。

這座房子的花園裡有一個非常隱密的木頭標牌,上面寫著,Old East Meeting House Park牌子的後面有一座殘破的木頭小屋,其實更可能是風雨橋的一點殘骸,只有很短的一小截,像長長的列車上淘汰下來的一個車廂。裡面有幾個類似座位的東西,但木頭都朽了,露出與它年齡吻合的深棕色。這段殘橋的後面是一個小坑,旁邊長了一棵姿態妖嬈的柳樹,跟這裡莊肅的一切格格不入。很明顯,這個坑以前是一座池塘。現在乾涸了、廢棄了,但人們並沒有填平它,只是將它和另外兩件殘骸放在一起,留作心裡的紀念。

這個鎮的第一所房子,他們的meeting house,就建在這個位置。和其他所有鎮一樣,它的旁邊緊鄰墓地,這就是每個鎮上最早的兩座建築:一座給活人的meeting house,一座給死者的cemetery. 如今星星點點散佈到了遠處的鎮子,都是從這個巨大的根系裡一點一點向外生長的。

如果是以前的中國,這位老太太不會是別的,一定就是守墓人。從前的帝王將相,都會為自己的陵墓挑選守墓人,有時是一戶人家,有時甚至是一個村子。他們世世代代居住在陵墓身邊,守護主人的英靈。而他們守護主人英靈的方式,是在這片土地上展開自己世世代代枝繁葉茂的生活。因為在人們眼裡,死亡是最孤單最孤單的事情,身邊不能沒有活人的溫度、笑聲、鍋碗瓢盆。

現在我們沒有守墓人的職業了。公墓門口,只留下了穿著保安服裝、檢查香火蠟燭的辦事人員。我們很難有機會再體驗到,和死去的亡魂、以及埋葬亡魂的土地日夜面對著面生活、交談和相伴,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了。我們看不到一場暴雨後墓碑有點虛弱的歪斜,也無法因為一隻喜鵲今天飛上了哪幾個墓頭而心有所動。忙完一天的活兒,在院子裡坐一坐,守著夕陽慢慢消失,就像從前一樣,陪主人一起聊聊天,或者一句話不說,看看書、抽抽煙、想想事情,然後天黑,熄燈,睡覺。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呀。是主人的新的一天,也是他自己的新的一天。是地下他所不知道的生活的新的一天,也是地上他所熟悉的忙碌生活的新的一天。

當然,這位愛看書的老太太根本不是守墓人。這座房子,也不是為了守墓而建的房子。她只是一位普通的退休老太太,恰好愛看書,恰好愛鞦韆,恰好愛窗外墓地的深靜。這邊很多老人都是如此。她對面的人家也和她一樣,深愛這墓地的美景,雖然是用不同的方式。他在跟墓地相接的寬廣美麗的草地上,搭起了一個巨大的充氣游泳池,人泡在裡面,正好面對著墓地的群碑,就像海灘上度假的人們面對著茫茫的大海那樣。

他們並不用自己的生活去守護亡者,像守墓人那樣。他們將變成亡者,搬到籬笆的那一邊去住,換一個方向,繼續欣賞這個世界。就像這裡秋冬的落葉,不論要花多長的時間,最後總會融化在親手養育了自己的土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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