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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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定形

《度外》:日常生活的裂隙

一切的技巧分析都不能让我们离黄国峻更近一步,因为他写的是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却不含半点夸张。但是显然黄国峻的小说又会给读者带来极其不同的阅读体验,说镜头感也好,时间痉挛也罢,不过我认为更准确的描述是:日常生活的裂隙在他的小说中出现了,并且是以奇点的形式出现,“彼得的记忆将他敛入内心,在某个缝隙中,他一如既往的存活着。他在等待那个小时的结束。”(《私守》)这奇点造成了周遭时空的扭曲,打乱了光与影的节奏,连记忆都不得不重新组装,“每当她注视一个东西,她就仿佛寄放了某部分的自我在那东西上,某个沉重的部分。可是,它怎么这么轻巧就飞走了?就这样夺去,真舍不得。”(《留白》)如果这样的表述还是显得过于抽象,不妨举更具象化的例子进行说明,如果将筷子放入玻璃水箱中,会因折射而显示出被折断的样子,黄国峻只是将这一重另外的真相展现给我们,看似不和情理,实际上更贴近世界本来的样貌。

 

《度外》当中的故事,充满了不能连缀的细小片段,因为日常生活对黄国峻来说,是破碎的,不能接近的。但他同情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那些带着无形的镣铐不动声色的生活的普通人。女性心理的描写在黄国峻的小说中占了大量篇幅,“扫把像船桨般的摆动,她是船,桨对去向所能做的影响及改变,恐怕只是在极有限的范围内,她已经被生命之弓发射出去,并且充分地和这个世界摩擦,短暂而深刻。”(《失措》)但他这样写的目的,除了同情女性的处境之外,更重要的是为了理解人类。理解被婚姻所困,被生活所困的女性,也是在理解人类的困境:如果鸟儿必定失去羽翼,它将如何在黑夜中度过余生?当然,黄国峻的答案是悲观的,但也承认人拥有某种克服的品质。诚然,人很难越过日常生活的囚笼追逐肉身的自由,但精神上仍可以像西西弗斯一样滚石上山,这是不矛盾的,应该说,人就是如此麻木又坚硬的生物。

 

如果找一则隐喻来形容黄国峻,我认为那必定是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饥饿艺术家以饥饿作为表演,但周围的人却认为长时间饥饿不正常而施舍给他食物,让他暂停自己的表演活动,最终饥饿艺术家郁郁而终,当然卡夫卡的小说中有夸张的成分,但自己的法则不被现实世界接受,也同样是黄国峻的困惑和面临的问题。在黄国峻患抑郁症不得不住院治疗之时,他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妈,我想也许我的疯狂并未消失,但是我已经能接受疯狂是自身的一部分这个事实了。”黄国峻可以接受现实的疯狂,但是日常生活不能接受,日常生活要求黄国峻重新变成“正常人”,他终于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异类,仿佛是从天狼星或者昴宿星来到地球的外星人,但人类要求他改变基因以归顺人群。他文风中的疏离感也源自于此,作为异类的,不被理解的感情,终于在感官被撕裂之后如雨般簌簌落下。塔可夫斯基的电影《牺牲》中有一个细节也表达了类似的感情,主人公亚历山大回忆自己修剪整理母亲的花园,却发现那自然又混乱的花园不见了,才意识到这种致命的修剪不可挽回。是的,人已经被异化了,但是至少,揭露这异化可以减少些抑郁的情感,黄国峻就是在做这样的工作。

 

短篇小说集《度外》除了展现出了黄国峻对日常生活的思索,也同样显示出了他对科幻题材的初步尝试,《詹姆士两千型》从一个人工智能的视角入手,描写了机器在学习人的感情和思想的过程中产生的种种疑惑,并发出“是否我早就不再试原先蓝图上所设计的那个东西?”的疑问。而这并不仅仅是黄国峻对科技的某种关照,他更在意的是人在何种意义上成为人的问题。“为了明白处境如何,我必须这般地聪明和冷漠,是我天生就没有人性,或者是后来才丧失掉它?这应该不是我会去想的事。”看似这句是机器人对自己的质问,实际上则是对现代社会中人的处境的追问。另外黄国峻也借人工智能之口说出了自己对未来人工智能文学(就像现在已经实现了的AI诗人小冰)的忧虑,机器人根据情绪模拟出了一篇加入自恋同性恋乱伦的故事,让人得到了享受,但人工智能却疑惑的说“奇怪的是,他竟然觉得足够了。”黄国峻并不是将人高高在上的情绪凌驾在机器人之上,反倒是抱着平等和理解的态度去描写人工智能的处境,这种开阔的心胸,可能在今天都显得珍贵。小说集中另外值得关注的一篇是《三个想象的故事》,和黄国峻偏向于日常的小说不同,《三个想象的故事》则含有明显的非道德意味,如《两半》讲述了上帝一分为二成为男上帝和女上帝,如何因循着不同的理念争斗并在虚空中和解的故事,“上帝的内在存在着两个声音,一个是男性,一个则是女性。这两个声音和谐地对话着,无穷无尽,但只止于内在。”与《圣经》中认为女人是男人的肋骨做成的不同,黄国峻大胆地改写了这个故事,并让女性也扮演重要角色。从这个角度看,似乎黄国峻的小说也有女性主义和女权主义的成分在,但正如上面已经探讨过的,黄国峻这样写更多的是处于对人类的关心,而不单单是女性的关注。但在日常生活中女性受到的折磨和面对的障碍更多,更繁杂,也更接近人类所受的苦难,黄国峻因此才较多选择女性作为自己的主人公。

 

黄国峻本人在《度外》的自序中说:“在开放的生活环境中,想象和创造是不断处处在发生的,它的传递与生息能够展现出人的另一个模样,而这过程中所使人意识到的对抗与协调,也许正是人容身的亭子。”而在日常生活的裂隙中生存和挣扎的人们,也借着颠倒的感觉和印象,在石化的生活中擦出一点火花,这是黄国峻给读者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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