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否的同居幻想

電視里在播出新聞，時間是七點零五分，新聞節目總是幾十年如一日地七點開始，如果是七點零五分的消息，大概比較重要，播音員往往鎮定中透露出雄心勃勃，是否是真心倒是也看不出。說實話，到底是否應該真心待人，何時何地地、永久綿長地真心待人，我不知道。對真誠態度這一種處世哲學之動搖，根源於上一周我面試的失敗。那個面試我穿得像個人樣：拉夫勞倫的藏青色polo衫、淺灰色修身西褲、毫無亮點但是總不會出錯的針扣人造革寬皮帶、褲腳一分不落地剛好蓋住腳踝，但是即便蓋住腳踝，也一絲不苟地穿上了棉質黑色正裝襪，又一絲不苟地拉到小腿肚，這是靈魂所在，這是一位著正裝男士之奇點——沒有拉到小腿肚的純黑色正裝襪，一切都會消失，一切都與此有關——領帶的寬度與紋路、在系八釐米條紋領帶的場合對於香檳及紅酒知識的瞭解、在高舉盛滿香檳的高腳玻璃杯時談論的政治與商業是否具有學理性、在談論具備學理性的政治與商業時是否也曾進入過昆德拉的布拉格，在從小馬塞爾家咣當咣當爬行而過的蒸汽火車中不安地熟睡，在聽到德沃夏克E小調第9交響曲第二樂章時會否想到自己遙遠陌生的家鄉對月垂淚——一切都與此有關，一旦奇點消失，整個宇宙都不復存在。

「如果宇宙不存在，那不是更好麼？」

「虛空論，要不得，你得自我反思與批判。‘不能用了你之比無的證明，來否決了他之所謂可有’……」

我的內心總在上演這樣的爭執，不相上下，有時候一個聲音佔了上風，我衝到古馳門店裡立刻試穿那些春夏最新的聯名服裝，有時候同一個聲音被打敗了，我擁抱福柯和馬克斯·韋伯那一類人痛哭流涕，活生生的是一本復調小說。生活，我的生活，復調小說。在思考宇宙會否不復存在的時候，電視中的新聞剛好播到國家新近的火星登陸計劃，在各種意義上這一行動顯然都是野心勃勃的。有關奇點不存在的假設，它成型在我看到人類探索宇宙的新聞那一刻，也出現在我批判自己虛空論的那一刻。定命論者往往陷入虛空的深淵中，不存在氧氣，不存在原子，一切都被想象出來，上帝為真，希特勒為假。人類登上火星為徒勞，人類出地球是徒勞，人類存在本身是徒勞。

我把這樣的想法說給曾否聽，我說我要以此作為我第一篇中篇小說的開端。曾否，一個在北京以寫劇本和吃肘子為生的人，她完全忽略了我要寫一本中篇小說的雄心壯志和我如何為自己的小說開頭，而這個小說的開頭又是怎樣地關於她、關於她和我、關於如果我們真的得償所願生活在一起之後無與倫比地戲劇化的生活。「你實際一點！」這話居然是她嘴裡蹦出來的，簡直不可思議，曾否是全世界唯一沒有資格告訴我清醒一點、實際一點的人，因她毫無疑問已是不切實際錦標賽的冠軍，而且一直蟬聯，而且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不會有人取而代之，她就是不切實際理想主義者王國的王。瞧這個人，她和我多麼相像；此刻這對相像的男女通話不是為了別的，而是在討論他們如果真的生活在一起了，他們要怎樣地在室內踱步、交談與共眠，那只叫做唐傳奇的貓將成為他們二位永恆的觀眾與配角，它將見證他們死死糾纏在一起的偽情慾、他們的貧窮、他們的矛盾與和好、他們蠢蠢欲動的小布爾喬亞趣味。「完了，一開始沒想還好，一旦想過和你同居的生活，我就沒有辦法再想象別的可能了，不會有比那更好的生活了；除了我們一起住，其他的可能都爛透了。」曾否這樣對我說的時候，就意味著我也完了，但凡作用於她的那些力量和規律毫無例外地會作用於我，「除了我們一起住，其他的可能都爛透了。」

爛透了，我喜歡這麼說話，我們都喜歡這麼說話，我是說我和曾否，不過如果理解成包括我同曾否在內的這一代人，似乎也不為過。不過我們不喜歡代表別人，我們可能會表示懷疑——像我們這麼不入流的人，能有多麼具有說服力的代表性。然而即使沒有代表性，我們的有關於「爛透了」的表達，實實在在地受到了我們所處的這一代的影響。中國爛透了，香港爛透了，極權政府爛透了，黃皮爛透了，白人爛透了。這就是我的表達，我的表達爛透了，我自己爛透了，我和曾否都爛透了。我們——這裡只指涉我同曾否——是那種深刻地認識到人類之爛並且為此種爛而感到深刻的悲哀的人，有時候我喝悶酒坐在廣場上哭，身體前傾用雙手環抱住蜷曲的雙腿，我認為一切都好爛。爛得像大雨過後的野地，淤泥和家禽糞便攪合在一起，不過就是這個樣子。我們呼喊「爛透了」，實則我們清楚這是一種無神論的自我懲罰、自我救贖。

要解釋清楚我同曾否相識八年的感情，那是說不完也道不盡的，敘事可以完結，可是我同曾否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有太多的沈默。沈默無法用語言表示，沈默是因為突破語言邊界，語言失效，所以說不出來的東西，差不多也是寫不出來的。既然是中篇小說，中篇，三萬字以上，這就絕不會是一個單薄的獨立故事，我得使出渾身解數，穿插回憶、保證對所有交談的無遺漏復現、盡我所有的想象力描繪我同曾否的同居生活，抑或是如果我沒有去北京，那麼曾否將要怎樣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