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拉赫
阿布拉赫

来自中国,很喜欢记录,不光写字,用APP记帐这件事都一做十年。这种癖好曾引起有司关注,后来在Matters的活力一落千仗。但仍然在记,不在这里,就在那里,而且一想到有人会因为你的记录害怕,就更觉得这记录的价值。我会继续。

妈妈的巧娃娃


7月7过去好多天了,那时我正在广州出差,忙得昏天黑地,要不是人家发消息祝我节日快乐,几乎不会引起我注意。是啦,都叫做情人节了,和单身狗有啥关系呢?暗戳戳地想,那牛郎织女一年只能见上一次,咋?这些情侣们是想谈他们那样苦逼的恋爱还是怎样呢?不想便罢,一想可就捅了马蜂窝,我这一贯的阴暗负能量便汩汩而出。

中国自古就有丧事喜办的传统,真正的丧事就不用说了,那锣鼓喧天喜气盈门的样子,就仿佛终于等到人死了,可不得大肆庆贺一番?然而又要挂着羊头卖狗肉,不时装一下难过。在我们老家,孝子(特指故去的老人的儿孙)们哭不哭无所谓,女儿们不哭可不行(没有对应的孝女这个说法)。发自肺腑的呜咽或抽泣也不行,得嚎啕。只嚎啕也还是不行,得嘴里念念有词。

“大~~你怎么走得这么突然~~都没见上最后一面~~你把我难过死呀~~”

这样嗨嗨唠唠,其实旁人是不大能听清的。但既然是制式要求,必然也会有制式台词,毕竟并非所有失去了父母的女儿们都会有千言万语不吐不行。何况,这种要求还并非只针对亲生女儿,侄女、外甥女,所有女性晚辈都得这么干。这样一来,那些真的好不容易等到人死的晚辈们,就可以按照制式行事了。嗓子可能会哑,因为女儿们通常早已远嫁他乡,回来奔丧,得从村头一路哭到家,万一家在村尾,可不就是会哑?

不会来这一套的女儿们,当然也不会被怎么样,最多背后被人戳一下脊梁骨。我记得以前姐姐们会讨论,说想起以后为叔叔们奔丧,压力山大。

我妈很擅长这个,不过她多数该是真哭。她半生坎坷,经历很多亲人离世,包括自己的孩子。我记得从小她哭起来都有很多台词,无论为什么而哭。有次散步时说起,问她怎么会有那么多话?她说也不知道,就是感觉一肚子的苦水,不倒出来忍不住。据说现在村里办丧事,有人花钱请人哭丧。我妈对此颇不以为然,说那是图啥呢。我开玩笑,都是你太优秀了,给别人造成了压力。人家不会哭,觉得丢面子,可不就得请人来?

本来要求女性晚辈嚎啕着奔丧的传统,已经有点儿表演成份了。请专业哭丧人来,当然更是涂着花脸唱青衣,连我妈都看出来不伦不类了。

将7月7当情人节来过,在对没有情人只能在阴暗角落里恨恨看着别人秀恩爱的我来讲,也有点不伦不类。那牛郎织女是受了官方迫害,美满家庭被拆得七零八落,恩爱夫妻咫尺天涯。每年只那一次相会,实属人间(天界)惨事。谁能想到很多年后,人类要在这一天强行附会,过什么情人节,把那悲剧爱情,强行当喜剧来说。牛郎织女若天上有灵(一定是有的,不然故事不成立),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在农村老家,这一天也算节日,叫巧七。那是因为织女在传统叙事中,是个心灵手巧的织工。以前,中国人大概不太讲爱情,也不讲压迫,更不会讲反抗,甚至连共情也不太提,只能附会织女的专业技能。通常妈妈们会用面做成各种动物形状的烙饼,叫巧娃娃。小时候,这天和端午一样,小孩子会拿着巧娃娃出门,比比谁的好看。我妈那时候年轻,也当得起心灵手巧,对生活又有种苦中做乐的心态,每次做很多,大大小小摆满整个案板,得了很多夸奖。后来我们纷纷离家读书,多年没见过这些东西,我以为我妈放下这手艺很多年。直到去年,她大概觉得长日寂寥,回望八十多年漫长岁月,想念回不去的故园。又做了一堆,摆了一餐桌,拍照发到群里。后来我夸她做得好,她带点得意又点不好意思地表情,说不行了,手抖,眼睛也花。我说手抖眼睛看不清还能做成这样,已经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老太太了。临走拿了几个,回来一直摆在书架上。不久前老妈来我这里小坐,拿给她看。她高兴坏了,夸我是个成器的宝宝,说给了其它人的,早都糟蹋了。

今年7月6日,她打电话给在广州的我,说今年我没在家,她啥也不想做,大概是想要我的鼓励。我说你要做,回来我还拿几个,我会一直留着。她说那好,只要我喜欢。那天,她果然也摆了一餐桌,也拍照发群里。我在群里说,巧妈妈。

我回去第一天,她拿出三个来给我,说她到处藏,怕被重外孙拿光了,又怕被阿姨糟蹋了。有条和去年一样的蛇,盘成一个圆。我说这下我有两条蛇了。还有一条鱼,一个老鼠,去年没有。我让她帮我装进食品袋,她又往里塞了个苹果,说是邻居送的。

我走时拎上那个袋子,电梯里接到老板电话,讲工作的事。出门想也没想,将手里的袋子扔进了垃圾筒。直到几个小时以后,才猛然想起这件事。想要下楼去找,然而终究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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