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島往事》大嫚的自我救贖之路

〈大嫚給天佑的一封信〉

天佑：

你來找我，叫我回家，願意再認定我是妳的妻子，我好高興，讓我有機會用梳理乾淨的我來面對你，彌補我的過去。

老實跟你說，以前的我過得並不開心。爹一直告訴我嫁給你是我的幸運，應該要知足、珍惜，我何嘗不理解。我從小就喜歡你，你聰明、靈動、帥氣，住在畢斯麥街過著洋人般的生活，說著德語跟洋人做生意、打交道。你的一切是如此的美好、優秀，哪個姑娘不為你傾心呢？反觀我，住在髒髒的劈柴院中，身邊全是工人階級，而爹爹的工作更下等，專門扮醜扮傻讓人取笑。小時候的我也沒有什麼謀生的本事，只能配合爹爹完成我自己也看不起的戲法，然後拿著盆到觀眾群中拿討幾個錢。我從小就覺得自己特別卑賤。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每當我為自己的生世和生活感到狼狽而沮喪時，我就會渴慕著你，渴慕你那美好的生活，想像自己若有一天也可以過上那樣的生活，應該就可以從自卑的痛苦中解脫了吧。

我也努力地讓自己靠近自己心目中期待的樣子。某一天下午，我一如往常地收拾著演出結束後的狼藉，把散落一地的道具都裝箱歸位後，心中的喪氣感又湧上心頭，我覺得自己好委屈，難過到眼淚無法控制地留個不停。我把自己鎖在房間裡，躺在床上，努力想要跟心中越來越大的黑洞對抗。突然間，一個念頭像閃過，像天降繩索一般，我想到了一件我可以為自己做的事情，那就是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洋女人。我可以去研究她們的裝扮，自己裁縫做衣裳，讓自己可以不必再那麼俗氣。後來我對洋服洋飾的喜愛你們也都是知道的，爹爹開始唸我不要那麼虛榮、愛幻想，我無法理解也做不到，因為當我把自己和洋生活連結在一起時，可以讓我感到自己沒有像以前那麼糟。18歲生日那天，你說你喜歡我，想要跟我結婚，我覺得自己就像突然得到了一個天大的禮物，嚮往已久的美好生活彷彿出現了一條捷徑。我一心認為，只要我依著你、做你的太太，你就會給我想要的一切。

結婚後，我才看到了你美好生活背後，必須踏實幹活的功夫。娘要我去弗里希太太身邊幫傭，你要我去鄉下收貨，只是希望我能幫忙分擔德佑聚的生意活。我對自己老板娘的身分並非毫無自知，我什麼都不會，有很多需要學，但是心中總是先湧起一股自己被作賤的委屈，覺得自己不被體貼、被欺負，而無法好好面對這些事情。我忍不住跟你和娘嘔氣、吵架，其實是因為心裡害怕，怕自己又變回劈柴院裡那個狼狽卑微的小姑娘。把這些過不去的情結發洩在你和娘身上，沒能好好幫你分擔生意，每次都讓你一個人焦頭爛額，天佑，對不起。後來大哥為了騙你的契約而接近我，他說他還喜歡著我，我心底其實很懷疑。但那時我們剛吵了架，就是你要我騎驢去鄉下收生油那次，他借了我馬車，又帶我到他的別墅去，說房子是要給我的。他給了我一直以來最想要的寬慰，我心中的渴望於是讓我哄騙了自己，在心裡某個角落告訴自己這可能是真的，而沒能完全地拒絕他。接著他又利用我害怕你不能給我蓋房子，過上洋人般體面生活的軟肋，半哄半騙的要我交出契約，先前對他迷迷糊糊的信任感加上後來的恐懼感，才會讓我一時懷疑了你，相信了他。唉，如果我平時可以更懂你生意上的事情，如果我不要這麼執著於過上體面的生活，我就不會那麼容易被騙了吧。當我發現自己做錯事後，我為此感到無比羞恥。

我害你做了牢，爹、娘、弘志都不能原諒我，曾經想要自殺，滿倉救了我。他告訴我：「妳從前只想到自己，但是現在妳必須為了天佑而活，為了弘志而活。」我覺得他說得對，我以前只關注著自己的不幸和委屈，沒有辦法好好去理解你的需要和德佑聚的需要。追根究抵，是我不應該把自己的恐懼和渴望都丟到你身上，要你來替我承擔和解決，我應該自己肩負起自己的存在，這是我要悔改的第一步。於是我決定去紡織廠當女工，你在監獄中的苦我不能替你挨，我只能過得跟你一樣苦，來向你贖罪。這也是我向自己的良心贖罪，在日復一日的活兒中，我從前因為恐懼而飄飄然的虛榮心慢慢落了地，我靠自己的體力、自己的雙手去掙錢，我感覺到了自己的斤兩重量。心裡踏實了，工作上的苦熬著熬著，久了也就沒什麼感覺了。再說，比起你在監獄中日日夜夜感受到自己被背叛，日日夜夜為仇恨所煎熬，我所承受的這些根本微不足道。

你出獄三年後依然不認我，我知道你心中執著了，過不去這個坎兒，就跟以前的我一樣，但是是我把你害成這樣的，所以我就想著，不管你需要多久的時間來平復心中的仇恨，我就當多久的罪人和你一起承擔。但是這讓我們的好孩子弘志受苦了，好在他懂事，超越了父母輩的仇恨，來認了我，又設法把你帶回來，讓我們一家又能團圓。紡織廠罷工那天，你到遊行現場來救我，讓我想起了你在我18歲生日那天，為了追求我，和滿倉拙劣搬演的英雄救美。但是這次，我知道我們的心真的走到一塊兒了。現在因為戰爭就要搬到鄉下了，但是我不怕，我知道我們會過得更好的。做小生意也好、種田也好，我都會跟你一起，好好彌補以前因為不懂事而錯過的相處時光。

汝妻 大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