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澄海
陳澄海

中文系碩士在讀

真空时间

秀英对这一整套的处理螃蟹的流程并不嫌麻烦,看着横行的蟹从张舞着大钳到奄奄一息地颤动,从锅里的珍馐再变成桌上的骸骨,只不过是一种人类小小的残忍和快乐,仿佛庸常日子有了释放的出口。

那天,刚过五十一岁的秀英一个人在家里的客厅看电视,遥控器不停地换台,要么是相亲类节目的重播,要么是向往了也体验不了的综艺,要不就是剧情尴尬、特效五毛钱的抗日神剧,电视节目愈发像是晚集里挑拣下的剩菜,无足可观,可是还不得不照收。最后实在不想挑选了,就随便按了一个键,刚好停在三十个女明星的选秀节目上。电视机发出喧闹的声响,让这个原本不大的客厅愈发显得拥挤。秀英打了个哈欠,睡眼蒙眬间蜷缩在沙发上,她不自觉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缩小,缩小成青春期的身体,又缩小到孩童时期,最后变成浸在温暖的羊水里的胚胎,稍稍成人形,却不知道是被脐带之类的什么东西勒到了颈部,愈来愈感到氧气的稀薄;又像是溺水一样,拼命摆动手脚,挣扎着想要挣脱什么,想往上浮,浮到水面呼吸,可是一只脚踝却被水草缠绕住,怎么也游不到水面上。在这个胚胎即将感到窒息的那一刻,秀英猛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感到窒息,这个被缠绕的身体并不是自己的,她只是一个旁观者,旁观这个胚胎的痛苦。而在这个胚胎扭动的一瞬间,秀英感应到这是二十二年前流掉的有可能的女儿。晕眩。秀英被吓醒。


巷口传来不明所以的争吵声,秀英还有点恍惚,凭着小镇人特有的对八卦的敏感,也走出家门,走到巷口。四周已经围了好几个闻声赶来的人,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们都带着口罩。疫情期间可不是连看热闹的都不忘人心惶惶地戴个口罩嘛。这时,秀英才发现自己匆忙间的疏忽。其实不过又是邻居邱芬芳和她家老徐一地鸡毛的争吵,街坊邻里早已见怪不怪,不过还是总得围观着说点表面话劝和。不论是任何不同的小事,最后,邱芬芳都会落在哭诉她如今生活的种种不幸都源于她没有孩子——可怜我那未出生就没了的孩子,我薄福的崽……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祥林嫂一样的芬芳。我的姐妹芬芳。


秀英感到一种被冒犯的不悦,不想去理睬芬芳家的是非,就趿着拖鞋回家了。丈夫德生坐在一楼客厅的茶几前喝茶,“去哪儿了?喏,没钓到鱼,倒是网到一只水蟹,今晚煮成砂锅粥来吃。”德生手里的竹镊正钳着茶杯,用滚烫的热水洗杯。“要食茶否?在独眼李那儿刚买的鸭屎香。”说话间,茶具上早已“关公巡城”和“韩信点兵”了一轮,把装好茶水的工夫茶杯递到秀英面前。


“芬芳和她家那口子又吵架了呗。说实话,这都是命里的事。当年正赶上计划生育最严的风头,怀了孩子的哪个不东躲西藏的?芬芳当时以为风头快过去了,就一个人大着肚子出去买酱油,哪知道被巡逻队的人撞见了,活生生被拉去流产,孩子都七个多月了,后来知道是个男孩,芬芳哭得更撕心裂肺了。怪可惜的。”


电视机里的女明星们一个接一个进行舞台首秀,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弹钢琴弹吉他通通来,搔首又弄姿。


“各人有各人的命,没办法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次的后遗症,芬芳后来竟然一个孩子也没怀上。一个家里没个孩子也怪冷清的。女人渴望有自己的孩子,其实男人比女人更渴望。他们夫妻俩能在一起这么些年也不容易,至少老徐也没打过她,夫妻俩过日子的吵吵闹闹还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可不是嘛。明仔可有敲电话过来?这外面的疫情看起来形势还很严峻,感染人数一天天地涨,明仔在英国念书寒假也回不来了,这年都没法好好过。”


“英国搞什么全体免疫,简直不把人当人。还是我们中国好。我叮嘱咱们明仔没事别出门,前几天还寄了一百个口罩过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到。”


“虽说明仔是男孩子,可放着国内大学保送研究生的机会不要,偏要跑去英国留学,学的还是什么政治哲学的。家里就他一根独苗,英国离得又远,还有时差,现在还又碰上疫情,他回都回不来,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这些老的干涉不了,也没法干涉。”


“现在口罩可是紧俏货,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寄给明仔的一百个口罩还是托学校的同事老张的关系才弄到的,老张不是有当官的亲戚嘛。回头得买两条中华烟感谢老张,别看平时一百个口罩不值什么钱,现在能弄到就是本事。”


“都是人情事,赶明儿我就去办。”


“你姐的儿子下个月结婚办酒席,随礼你打算包个多大的红包?”


“八千吧。反正钱也算是先借给他的,以后明仔结婚了还不是还回来了。”


“我也这么想的,这个数刚刚好。”“你说,万一咱们明仔找了个外国姿娘当女朋友,那可怎么办?这语言都没法沟通!”


“就算有也不敢再告诉你了吧,虽然他现在是什么状况也没跟我讲。不过,你也不想想,他在北京读大学那阵,电话里告诉我们他谈了个对象,你一听到对方是个外省女子就坚决反对,还隔天买了最早飞北京的航班赶过去,在北京待了三天三夜劝他分手。”德生顺手点了根烟。


“我这不也是着急嘛……”


秀英没有继续聊下去,起身走向厨房。随便在米缸里抓起两把米,米一粒一粒漏下,从指缝间滑落到砂锅,这样一日三餐的劳作,秀英的手早已经历了从嫩滑到苍老的蜕变。清水淘洗两遍,再倒入一碗清水,用抹布擦干砂锅底部,把砂锅架在煤气炉上,熬煮。在等待米粒与清水胶着成粥的时刻,先用牙刷轻刷水蟹的全身,特别是蟹钳的部位,然后是从蟹尾用水果刀的刀尖撬开蟹壳,蟹壳上有橘黄色的蟹黄和黑褐色的膏脂,剥离出来的蟹身还能缓慢地爬行,新鲜的螃蟹总是如此。再剥去两旁的蟹腮,蟹身的中间会有黑褐色的肠和乳白色的心,用牙签轻轻挑去,从牙签传导到指尖那微微的颤动,是蟹最后的挣扎与快感。洗净,放到案板上,菜刀的刀背拍敲蟹钳,再把蟹身切成均等的四小块,装盘备用。而后才是葱姜蒜的凌迟。另起个小锅,舀小半勺猪油,等到猪油融化之后,放入蒜末和葱白,煸爆。砂锅里也沸腾了几轮,蟹壳蟹肉蟹钳通通放进去,温水泡开的干贝也放几颗,放入冬菜,放入姜片,小锅里的蒜末葱白连同猪油都倒进砂锅里,再撒入少许盐、味精、胡椒粉,开始新一轮的小火熬煮。


秀英对这一整套的处理螃蟹的流程并不嫌麻烦,看着横行的蟹从张舞着大钳到奄奄一息地颤动,从锅里的珍馐再变成桌上的骸骨,只不过是一种人类小小的残忍和快乐,仿佛庸常日子有了释放的出口。


渔村的人民总是有口福的,临近渔村的小镇居民也捎带着沾光。秀英很少会买其它地方冷藏链上真空包装后空运过来的海鲜,总觉得不新鲜。每个天还朦朦亮的清晨,邻村的海山姿娘们总会挑着两个大蓝色塑料桶,装着她们丈夫昨夜出海的战利品,三五一伙合租辆三轮摩托车到这镇上的市场贩卖。有时候去得早,还能看到她们从敞开的三轮车后棚上跳下来,三轮车司机帮忙卸下那一个个散发着咸腥味的大圆塑料桶。嫁到这个镇上二十多年的秀英自然也是每天早起买菜的那一群,同行的往往还有姐妹芬芳。秀英和芬芳都是二十里外的上洋村里的姿娘,年纪相隔一岁,一起念过村里的小学和初中,十七岁的时候还一起去过东莞打工。不过,秀英受不了鞋厂那股刺鼻的味道就辞职回村了,后来考了两年,考上了个大专,芬芳则在东莞多待了几年,除了节假日的问候之外,便甚少联系了,直到后来嫁入的是同个小镇,住的地方只隔了一条巷子,这才又渐渐热络了起来。好在秀英总是略胜芬芳一筹。


搅动着翻滚的粥,秀英觉得自己是稍微幸运的人,当然,这都多亏了好姐妹芬芳的参照。相比芬芳在工厂做工,大专毕业后她被分配到县城中学教初中英语,相当于有了个铁饭碗。接着相亲又认识了开米铺的德生,没过多久就结了婚,婚后的生活也相当平顺。在小县城房价还没起飞的时候,又有如神示般的预感到房价会上涨,撺掇着德生在县城安置了一套商品房,在镇上购置了两块地皮。当年怀孕去照B超的时候悄悄往医生的口袋塞了红包,医生有意无意之间透露是个女娃。一番周折之后,后来顺利生下了明仔。明仔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小孩,是街坊和同事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学到大学的几个关键节点都跑在了别人前头,他是她聊天时的骄傲。相比之下,芬芳的人生总是慢了半拍,往往这慢了的半拍就足以让人在时代潮流的席卷中喘不过气来了,比如芬芳两口子现在住的还是八十年代留下的红砖房。房子是小镇人的名片。


秀英和德生在餐桌上食粥,客厅里的电视已经调到了今日民生的频道,栏目主持人操着本地方言播报,一公交车司机因为被公司拖欠工资,加上孩子患重病,一气之下竟然在行驶到金沙大桥的时候猛打一个左拐,整辆公交车冲入江中。另一则新闻是一个年轻人因为受不了工作两年来每天工作十二小时的生活,在自己身上浇上汽油,点燃后从公司顶楼一跃而下。


“现在的人怎么都怨气那么重,有什么想不开的值得去死呢?”


“这人有时候就是脑筋会一时转不过来,有些事情就看不开。”德生吮吸着蟹脚上的肉,“提起你老母偏心你大姐的事,你不也一想到就挺郁闷的吗?”


秀英像是被戳到了痛处,表面上假装镇定,“哪里是我看不开了,我看那个看不开的人是你吧。到底是自家的父母。”秀英舀了半勺南姜末在自己的碗里,和粥搅拌。同样是姐妹四人,平日里的生活费我也没少给,谁知道老父过身后,老母竟然把家里的房产证和存折都给了大姐,毕竟老母最喜欢的是大姐,我们其他三姐妹啥也没分到。到底是我自己从小就不得宠爱。到底是自己的老阿姆。


晚饭后秀英又到客厅看电视,德生蹲在门口用手机玩斗地主。如果不是疫情的原因,秀英在晚饭后会和芬芳一起去公园跳广场舞。之前每晚七点半准时开跳的广场舞,是秀英一天中微小闪光的快乐时刻。秀英不像学校里有些老师那样觉得广场舞土味又俗气,为人师表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她觉得那是为数不多属于自己的时刻,她不用是德生家的那口子,也不用是明仔的妈,更不是扮演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林老师,即便一起跳舞的姐妹们都习惯喊她林老师。身体随着佛乐慢慢摆动、伸展,心灵似乎在身体的扭动中得到净化、得到升华。自打过了四十五岁,秀英愈发相信佛教,相信轮回,相信极乐。每月农历初一十五去仙公庙里拜神自然是这个小镇上每个已婚妇女必须的功课,三牲、红桃粿、当季水果,不仅这些供品需要提前一天备买,连金箔纸元宝也需要预先折好,当纸元宝被点燃烧成灰烬才宣告一次仪式的完结。与其说是信仰,不如说是随大流的习俗,只为了不成为不同于周围人的人。成为不一样的人是有压力的,比如当年秀英二十八岁所谓的晚婚,当同龄人在谈论孩子的时候,自己还是单身,便怎么也进不去小小的话题圈子。


突然胃部一阵绞痛,仿佛吃下去的蟹还在胃里兴风作浪,蟹钳一点一点啮噬着。秀英冲到厕所里,在对着马桶几阵干呕之后,终于,终于晚饭的蟹粥连同墨绿色的胆汁一块地倾泻而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近半个月来总是肠胃不舒服,秀英总归咎于上了年纪肠胃消化不良的缘故。


过后,秀英早早地回房间休息。因为是早春时节的回南天,加上南方小镇没有地暖的缘故,房间里一如既往地湿冷,即便钻进了两层棉被的被窝里,秀英还是忍不住地蜷缩着,双脚冰冷。这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气血虚。秀英不能明确她是在哪个节点上意识到衰老悄然而至,是在殡仪馆看着老父的遗体被推进火炉最后出来剩下几块大的骨头和一些粉末?是年轻时嫌弃麻烦现在却告别了的经期?是渐渐干瘪下垂的乳房还是染黑后不断生长的白发?是逐渐的入眠困难还是越来越频繁的早醒?还是她和德生已经绝少触碰对方的身体?日子是如此的重复,漩涡中心平静的晕眩。秀英觉得自己不是个多疑的人,可是总忍不住注意到德生对着手机屏幕无端地嘴角上扬,德生打电话喜欢跑到门外的院子里接听,直到有一次在家里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床底下竟有一条她从未见过的四角内裤……德生不是这样的人。德生不是这样的人。忍一时风平浪静,不,是忍一世,风平浪静。秀英感到被焦烤的炙热,嘴角干裂,阳光曝晒下来,恍惚间从沙滩走到沙漠,沙漠上只有一条绵延无尽的公路,她只是不知疲惫地往前走走,似乎路的尽头应该有个什么盼头。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变成了蟹钳,还长着黑茸茸的绒毛,她是一只嘴边吐着几个泡沫的蟹,从横行在无垠的沙漠掉入翻滚着粥水的砂锅,那是属于她一人的炼狱。


等秀英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蜷缩的姿态一如平时看电视时在沙发上的瞌睡。病房里挂着的电视里正在播一部美食纪录片,世界各地的螃蟹的一百零一种烹饪方法,画面给了真空包装的大闸蟹一个特写镜头,新鲜如初。秀英胸口闷闷的,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袭来,她忍不住在床边呕吐了起来。


“你醒了,你睡了整整一天,我刚刚去缴了住院费……”德生走进病房。


地球另一端的明仔正在自己的学生公寓里,是伦敦时间深夜两点,前后接到了德生和秀英各自打给他的电话。挂断电话后,他用微信给在北京的前女友发信息:“我爸怀疑我妈可能得了癌。”“我妈怀疑我爸有可能出轨。”“他们好像还不知道对方已经知道了各自所怀疑的事实。”


他想到癌细胞像黑漆漆一片的抖动的蝌蚪一样占领母亲的肚子,满满,蠕动;他想到父亲的身体进入别人的身体,赤裸。公寓的窗口可以望到不远处直挺挺的电视塔,明仔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滚,跑到厕所里干呕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明仔打开电脑的邮箱,敲击键盘,与其说是写一封邮件,不如说是在讲述故事,关于秀英,关于德生,还有他二十四岁需要面对的明晃晃的生活。


写于2021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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