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音
鸿音

飞鸿响远音

云在基特加

我从没去过基特加。

基特加,号称是布隆迪的政治首都。然而气派的总统府位于琼城,东非共同体峰会的召开在琼城,即将修建的连接坦桑尼亚与刚果金的铁路,也计划以琼城作为重要连接点。最大的公立大学、最大的啤酒厂、各种商贸中心,都在琼城。我对基特加的唯一印象,就是每一个去过的人都告诉我,那里很凉爽。这可能就是基特加的尴尬之处,作为这个国家名义上的政治首都,尽管政府在几年前就宣布要逐步转移各个部门到此,但迟缓的行动让这里嗅不到一丝“中心”的气息。我甚至都很难称这里为城市,它更像是一个有人生活的聚落,群山环绕之间是高下纵横的房屋和斜出的岔路,市场、商店、学校都是高低不平的,很难找出来一块平整的土地,也很难见到布琼布拉路上人头攒动的景象。人们聚集又疏离着。也许应该那些纷争与变故留在燥热喧嚣的布琼布拉,让基特加在山顶的清凉中保持它的冷静与安逸。

从琼城前往基特加的旅程是漫长的,一百公里的路要开两个半小时。转入山区之后,反复的弯路让司机必须放慢速度集中精神。好在路况总体尚可,相比于去往Ngozi多有坑洼不平,连接政治首都与经济首都的公路完善许多。司机说,从坦桑尼亚过来的卡车许多都要走这条路,总统也经常往返于两个城市之间,所以基本都是平整的硬化路面。去程时仅有的一小段土路,回程时也已经变成水泥路面,只是路面还没有扫净小石子。司机说这么短的几天内只能是中国工程队修好的。回程时,有些路段的两侧摆满了鲜花,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小小的花团,一位当地人说,这些是给总统看的,他会开车经过。我想起公路自行车的比赛中,时常能看到两边的车迷热情地举着牌子或国旗,为一晃而过的车手们加油助威,尽管大多数时候车手专注比赛不会对他们挥手致意,甚至连一个航拍跟拍的镜头都不一定会闯入,车手们飞驰而过,等待的时间却那么漫长。我不知道这些花朵是出于强制的要求,还是民众发自内心的期待。无论是哪样,这可能是他们所能给予的全部了。

一出琼城,炎热的日头就被群山遮蔽起来。一路的风景随着飞驰的面包车急剧变化。坦湖的一角在四点多钟阳光的照耀下金光闪闪,逐渐消散的粼光告别每一个前往基府的人。取代炎黄的是葱郁的绿色、裸露的红土和阴晴变化的山云。仿佛需要通过的一道道关卡,青山白云作伴,很快就有乌云骤雨劈头盖脸,远处山坳里云雾升腾,从精湛的深蓝过渡到深灰色的天空,像是凭空跃进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发出迅雷的嘶吼。蜿蜒山野的小车在疾风暴雨中勉力奔驰着,像仓皇逃窜的小兽躲避吞噬。河流自远方急湍甚箭,长蛇一样地势欲与喷出暴雨的猛兽从我们身上分一杯羹,奔流到近前后又从脚下溜走。原来这些不过是原野上的一个个恶作剧般的游戏,当我们驶出这一片乌云险川后,山间的夕阳照亮前方的路。

无论是倾盆大雨还是放晴的斜阳,路上总是不乏步行的人。他们走得那么缓慢,又那么有规律,不管是头顶着大包、肩扛货物,或者只是在赶路,雨天晴天我都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有节奏地走。周日回程的路上,一大早日头高起,司机说他们要赶快走到一个集市或者镇子上卖掉东西。他指着一个自行车上堆放了几大把香蕉推车上坡的老汉说,他去卖掉可能也也就挣个一万两万(法郎),香蕉不值钱的。回程时司机在路边买了一大把香蕉约莫二十多个,只花了三千五百法郎。

他们是现实世界里的西西弗斯吗?给中国人帮工的黑人,一个月的收入在十五万到三十万不等,有的包吃住,有的只管住。而这在当地已经是普通人里颇为可观的收入了。即便是琼城医院的当地医生,博士毕业于中国985大学的医学院,一个月的收入也只有两百五十美元左右,更多的人一年的收入可能连三百美元都没有,而这不过是我一次换钱时的数额。周末我跟随着去一个护士家做客。他和妻儿盛装迎接我们,用系着彩带的布隆迪传统篮子ibiseke装上提前询问好的酒水饮料招待。我知道这对于一个普通家庭,已经是极为高级的待客方式。一年前我在Ngozi参加过一个婚礼,那时新郎新娘已经结束了在教堂的仪式,转到一个宴会厅里,由双方父母和伴郎伴娘祝福,并伴有唱歌,那时招待现场来宾的方式也是每人一瓶酒水。没有铺陈的排场流水的酒席,但对他们而言,生活便是在有限的条件与简单的陈设中维系礼节。我看着他和儿子穿着整洁的休闲西服,妻子女儿穿着自制的礼服套裙,一家人整齐地站在门前等待我们一行。村里其他的人也看热闹一般地围了上来。聊天中我得知,他一个月在医院的收入只有三十万法郎,他的房子从银行贷款了一千五百万,而还款数额为十五年期总计三千九百万,现在还剩七年。显然他一年从医院获取的收入也不过是三百六十万法郎,不吃不喝也要十来年才能还清。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身兼数职,在医院跟门诊时常能见到一拨拨的医药销售代表进来和医生推销药品,我也听到一些医生和这些医药销售约好周末时间面谈。还听说一些医生会接其他私立医院的手术赚取外快。他们在自身能力范围内,侧身于这个并不怎么具有活力的社会结构中。或者说他们“侧身其中”的方式,就是这个社会的“活力”。如果一个社会的活力都要依靠普通人各显神通般地去适应,它究竟是一台庞大而运转艰涩的机器,还是如蜂巢蚁穴一样提供了更多出口与生命的可能?他们都在行走着,步履不停。

我在基特加没有过置身云海雾海的体验,也许和我所处时日尚短有关。那种早晚温差的急剧变化、初晴后雨的更替和霜落林空的迷离只存在于朋友的介绍和照片里。我幻想着穿过云海的那种朦胧流动的体验,但短暂停留的几天像是从现实被一把拉进一座光明疏朗的天空之城。它不梦幻,却因为真实和平静更接近梦境,一种身临其境般的梦境感。当我离开的时候,快速下降的海拔与升高的温度让头脑持续发热,我仿佛从云上俯冲着一跃而下,一头扎进庸常生活的湖底,遍布的噪音如同湖水中的气泡噼啪地浮过、爆裂,向上看过去时,才发觉基特加隐没在云里,迢递青山,似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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