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甜甜
止甜甜

sine mora / 英美文学在读/ theatregoer

《过界钟摆》第九章 存在主义

庄初对许之润的“新生”有了一丝察觉:许之润不再抱着一本厚厚的小说读,而是看起了什么《劳工的力量》、《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之类的。当然许之润也没有瞒着他,只是抱着“你不问我,我就不说”的心态进行着他的补课事项。

前段时间,许之润的加签也拿到了手。庄初在询问了许之润的期末考试安排后,大手一挥定下了12月中下旬去黄刀镇的旅游机票和最豪华的吉普追光四日游。许之润也难免心动,飞其他北极圈以内的位置太远了,去毗邻国家正正好。不都说,旅游是检验情侣感情的试金石嘛。即便不带着考核标准去看这段旅行,单纯去散散心,也是极好的。

乘机那天,庄初还颇为心计地换上了黑色高领毛衣。许之润一看便知,这是所谓存在主义者的标配,庄初是迎合他的喜好选的衣服。他也不辜负庄初的这份心,直接接下了梗说:“哟,我们的存在主义的拥护者来了。”庄初一听便知,许之润已收下了这份用心,笑了笑吻过了他。

飞过冰天雪地就到了黄刀机场。本来是下午两三点到的,但天空不作美,雾蒙蒙的还下着雪,仿佛暗示着“欢迎你来到电影《迷雾》的现场”。除了同乘一班飞机的乘客,还有一些当地接机的导游,就再也找不到其他的人烟了。

许之润凑过身问庄初:“你看看,这像不像恐怖惊悚电影的标配!寂静无声、雾、大雪、几乎没有人,好像下一秒不是《闪灵》里已经变态的男主,就是《迷雾》里未知的吃人怪物就会出现在我们眼前。”

庄初根本不信鬼神,也不怕什么惊悚片,揪了一下许之润的脸调笑道:“啧啧啧,上次在手指缝里看惊悚片的人可不是我。”

两人往舱外定睛一看,这机场连个登机桥都没有,到达大厅是个低矮的平房,从飞机下来还得走个几百米才能到。庄初立刻套上了羽绒服,此刻实在不宜展示他的存在主义调性了。不料,他们还是低估了这里的天气,据来接他们的当地人Brian说,白天最低温度得有个零下56度。许之润都怀疑自己听错了,还重复着问了一遍这个数字。Brian笑道:“你别不相信,你们恰巧挑到了黄刀这几个月来最冷的一天。”庄初因此不得不厚着脸皮,承住许之润飞过来的眼刀子,里面暗含着“看你挑的好时机”的一丝揶揄。

Brian极为好客地给他们介绍了基本情况,比如不能不戴手套去摸车门,因为手可能就这样黏在了车门上面,这和东北忽悠人家舔铁栏杆一个道理。现在这个日子,基本上三点多就开始日落天黑了,早上十点多才天亮。零下五十多度的天气,游客想靠两件厚羽绒服挨过去是做不到的,还是右转出门选择加拿大鹅吧。倘若要出门,游客也最好考虑出租车,在外面走十分钟不进房屋说不定会被冻死等诸如此类。庄初也没有想到,本来轻松休闲兼具浪漫的旅行,听上起来如此像渡劫。

他们急忙赶去了黄刀唯一一家大超市,购入了些日常用品、零食等。庄初则二话不说去隔壁刷了几千刀买了两件最厚实的加拿大鹅,然后速速连滚带爬,回到几千刀一晚的据说为黄刀最高档的酒店。其实,黄刀就是一个因为极光旅游而兴起的小镇,可想而知这酒店着实入不了庄初的法眼。许之润一点都没有错过庄初进到房间时的一皱眉,但没有办法,这已经是花钱能买到的最高档次了。这种偏僻的旅游小镇直白地提供了缩小贫富差距中最一刀切的办法。

晚上十点,他们作为唯一一对旅客登上了Brian的吉普车,开始了他们第一天的追光之路。黄刀追光要么北上向东,要么出城向西,但其实外面黑乎乎的,除了从吉普大灯打出来的光,什么都看不到。夜晚出城追光的车辆也比许之润预料得少。他俩窝在车后,裹得像两只小鹌鹑,紧紧依偎在一起。许之润身上贴了有七八片暖宝宝,车里也开了最高温度的空调,但他只感觉到冷。不得已,他用围巾蒙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只可怜巴巴地露出了双眼睛,瞧着四周。

庄初看他快把自己在座位上团成一团了很是心疼,想把自己的围巾也拿下来给他裹上。许之润急了,赶忙制止道,“你这不是找死嘛!我就这样团在一起就行了。”就两句话的工夫让他眼镜蒙了一层水汽,可好这下连外面都不用看了。

庄初还是担心他,本身许之润就容易手脚冰凉。庄初便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把那颗团子往自己身边提溜提溜,并环住了它。摩擦生热的作用仿佛失效了,也没有什么浪漫的桥段发生,比如听到对方的心跳扑通扑通跳得很快时便确认了一份心动。事实上就两个冰冰凉的团子一个挤着另一个。他们越蜷缩越感觉到脚底暖宝宝的热气轻擦过他们,然后迅速带走了脚的温度。

但许之润却生出一股久违的爱意:上天好像就要考核他们在极端情况下能不能相爱。而现在,他们虽爱得有些艰辛,但还是侥幸通过了考核。他软软地偎在庄初的怀里,闭着眼睛却回想起在一起的这段时光。

这不到半年里,他为爱而活得捉襟见肘:庄初是一个非常现实的爱人,他对很多事情不在意,因为这并不会影响到他的切身利益。他们有太多太多的不一致,许之润努力无视但做不到,想要对话,但每次谈话就像是破碎自己在重塑。庄初也知道许之润恼怒,但不知道许之润为何恼怒。毕竟在他眼里,一辈子待在象牙塔里的人为什么要和受父权结构压迫搞me too的女性,和扫地出门流离失所的穷人,和从事体力工作的弱势的劳工有什么接触。

虽然这并不代表庄初不懂结构性的问题。他清晰地知道一些人的贫穷能够成为另一些人赚取超额利润的源头,比如房东驱逐付不起房费的穷人,穷人因为置办不了贫民区的房产又交不起房租,只能不断突破底线去住到环境更差的贫民区。可庄初施予这个现象的关注度极为有限——这项生财之道他不会取,他有自己更体面更精英的生财途径。庄初反倒觉得许之润同情与共鸣似泛滥成灾的洪水东冲西决,而这正是会伤害自己的利器。所以许之润曾夙夜匪懈地叩问自己:他们是不是不适合相爱。

现在,爱又占据上风,许之润在颠簸的公路上就这样倚着庄初,宛如置身于幸福的汪洋大海里。这已是久违的幸福了。此时,他像是存在主义的坚定拥护者,在混乱,失序,荒谬与矛盾的爱里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平衡。

乍时,天边好像出现了一条黄绿色的光带,导游迅速把车子停到了湖边。湖已经冻出了厚厚的冰层,在覆盖上积到小腿的雪,如果不是Brian特地提了一嘴这是个挺有名的湖泊,谁能在黑灯瞎火里辨别出是路还是湖。一下车,形势就更为严峻了:四面八方的风争先恐后地顺着那一丝丝的缝隙贴身穿过,顺便把他们的灵魂也带走了。只听见庄初冻得牙齿在打颤,愤愤地吐槽道:“不是说这个雪地靴可以在极寒天气用的嘛,我只感觉到冷风和雪花顺着小腿倒灌进靴子里。”许之润裹在围巾里闷闷地说:“你也不看看这雪地靴的极限只能防零下40度。”

话语间,他们抬头看向远方的天空。

天幕低垂,好像伸手就能够到似的,其中黄绿色的弧状光带让周围暗黑的天空都稍稍晕染上了别的颜色,它有时是一条宽光带,有时显现出几条,甚至还会变色。一刹那它从平常的黄绿色转成了红色,连Brian都小声地惊呼起来。怪不得古往今来文人墨客都不会错过这瑰丽的景色,乔叟据说是可能第一个用“northern light”来直白形容极光。莎士比亚时期据说有极光掠过他所在的地区,所以莎翁在Julius Caesar那部戏里,可能也是他唯一一次,用到了北极光的隐喻。拜伦,济慈,柯尔律治,华莱士等等都留过一笔,哪个作品不都是璧坐玑驰,赏心悦目。

但这些都没有艾米丽•狄金森的一首诗给人的感受准确:“So adequate its forms, So preconcerted with itself, So distant to alarms -- An unconcern so sovereign”。它美,是大自然的馈赠;它遥不可及,带有在宇宙中高高在上的姿态。可哪个人类面对这宏大的景色不会油然生出一股“我如蝼蚁,多么渺小”的感叹?哪怕没有什么上帝意志,自然本身就已是无法与之抗衡的存在。

许之润看了一会就放弃了。原因无他,实在是眼镜上直接结冰了,什么都看不清了。不安分的庄初捣了捣许之润,许之润带着疑惑的目光侧头看向他。只见他带着微微湿润的热气靠近许之润,庄重地说:“许之润,我爱你”。

天地间好像只余这一对璧人,笑着看他们许下这一生一世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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