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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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e mora / 英美文学在读/ theatregoer

《过界钟摆》第四章 吊桥效应

许之润的室友是个不折不扣的新教徒,曾经和他讲过一个获得啟示的亲身经历。不如《天使在美国》里那段threshold of revelation*那般神奇,但足以展现信仰的力量。他室友那一日半夜被隔壁吵醒,很是恼火,就随手翻来圣经,正巧摊开的是歌罗西书第三章12至14节的地方,教导众人作为神的选民,要有一颗仁慈、善良、宽容的心。倘若与别人产生嫌隙,也应彼此包容,像主包容你们一样去包容他人。*瞬间,他仿佛“看见”了主。主的啟示让他心平气和起来,他便祷告一番,安然入睡了。

但着实也是没有想到,上帝是已经把业务,从新约、旧约拓展到拜伦诗选了吗?

庄初似乎外貌上毫无变化但又像完全换了个壳子:加州的阳光并未让他拥有晒黑的机会,轮廓变得更硬朗了,下颌线变得尤其凌厉。西装是贴身裁剪的显得身体也更板正壮实了,好似已酝酿出一股职业人的气场。唯独不变的是那一双多情上挑的桃花眼,这招惹情人的风采不减当年。

在四目相对的一愣神间,双方同时从对方的眼中辨认出——我已经认出你是谁了。

许之润眼里闪过一丝懊悔的情绪,毕竟假装不认识并说一句”Excuse me”就擦肩而过的机会就是这么稍纵即逝。但演技不行,装傻来凑,许之润准备从他的左侧绕过去算了:这么多年了,人生轨迹都不一样了。何况还是双向主动断联,这时候装什么蒜想“重修旧好”啊。

可庄初仿佛已经察觉到他的心思,下意识地也往左边一步,再次直愣愣地挡住了他。许之润又往右探,几乎同时庄初又移到了右边。

许之润可不是气笑了,忍不住挤兑道:“敢情这么多年,你去进修移动路障了。”

庄初也几乎同时嗫嚅:“你这些年还好吗?”

许之润一愣,礼貌地说:“很好,谢谢关心。我还有急事先走了。Take care。”

谢天谢地,糊弄学方兴未艾,客套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庄初再次拦下了他,想着请将不如激将,桃花眼一挑道:“那不会连个联系方式都不给我吧。”

许之润根本不吃这一套,留了一句“fb搜我名字就行了”,就走了。临走时一瞥,发现之前喊着“Leopold”的男生也朝这个方向跑过来,他便再次加快脚步。开玩笑,久别重逢已经让他的社交极限预警了,再认识个不知道和庄初什么关系的人,岂不是不熟中再加叠加一份尴尬,尬上开花嘛。

庄初则小脸一垮,不是吧,这个年头做作业联系不熟的同学都不会用fb了。fb除了能提醒朋友生日以外,有什么一定要使用它的理由吗?

好在许之润通过了他的好友请求。两人就在iMessage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保持着合理又贴切的老友社交距离。除了庄初自己主动透露的过往信息,许之润也不会过界地询问过去经历与未来打算。从聊天中有意无意地透露出,庄初在三藩上学,来圣迭戈聊个项目,顺便陪朋友逛逛之类的。

夏天接踵而至,庄初说自己项目上有点事情,还得再来一趟圣迭戈,想办完事情后约许之润吃个饭。许之润推辞不过,一咬牙就闭眼说自己报了第二天学校组织的皮划艇活动,前天晚上要好好休息。庄初一想,那感情好,约体育运动比约饭更容易拉近距离。他便再次使出当年死乞白赖的杀手锏,加上一点成年人社交中欲扬先抑的小心机,说道:“那你好好休息吧,我们就不约饭了。我也去和你一起划皮划艇就行了。”

这下可好了,本来只是拿皮划艇搪塞人的许之润不得不去报了项目。可能是学校与海相接的原因,这是全美难能可见的不爱橄榄球只爱各类海上运动项目的大学了。这也就导致了,临门一脚快要下海前,负责人Fiona才问起有谁没有划过皮划艇——有且仅有许之润举起了手。于是,他赶鸭子上架被迫接受了十分钟速成班。Fiona拿着桨演示了一番并告诉他,终极技巧就是,你拿着桨在左边划,艇就会往右走,反之亦然。

许之润内心苦笑,这还不如当初答应和庄初去吃饭!但事到临头,他只好穿起了救生衣,带着一股逼良为娼的丧感坐上了皮划艇。庄初不放心,又过来重新帮许之润系紧了救生衣;许之润则丧到灵魂出窍,任由庄初摆弄自己。如果这一幕放在漫画格子里,他的头上一定是层层叠叠的乌云。

许之润屈腿跨进皮划艇里,Fiona站在他身后把艇用力从沙滩推向海中。庄初也立刻跟着后面入了海。在茫茫大海上,其余同行的人早已划了几百米远,许之润的船还在往左往右中颤颤巍巍地打着转。庄初也没敢划远,一直留意着许之润的动作。眼见着离大部队越来越远,许之润也焦躁了起来,手下动作幅度越来越大,身体变不由自主地晃了起来,一个重心不稳——船直接翻了!

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许之润连同桨和随身带的包一起掉进了海里。眼前从白光瞬间变黑,连着呛了几口海水。人对于死亡的认知大多数都是想象。有人说溺水的时候是应该平静愉悦的,因为缺氧会让大脑造成一定的幻觉。蒙田说,坠马后的他感觉到生命随着心灵被向外推走,如舒适入睡般暖洋洋的。*或者像马男波杰克倒数第二集里,人生重要的片段宛如走马灯一般闪回,而且他能清晰地看到溺水的肉体,直到自己的灵魂状态被黑暗状态吞噬。许之润都没有,就是脑海里空空荡荡,甚至连求生的指令都没有发出。他根本都不清了,可能扑腾挣扎过,也可能就直愣愣地掉了进去。他好像在黑暗中待了很久,但也可能就只有那么一瞬,然后救生衣就托着耳聋眼黑的他浮出了水面。他先是恢复了听力,视物因为满脸挂水模糊了一段时间,然后感觉到有人先拉住自己,再抱着自己攀扶上了船沿。等他不再是应激性地听指令动作,安神定魄整个人都活过来时,才看见他抱住的救命稻草是满脸焦急的庄初。

Fiona也划了过来安慰他,并查看了他的情况,确认一切安好就把庄初的双人皮划艇用绳子扣住牵了过来,让庄初和许之润共划一艇。事后据她说,在她喊出“他穿了救生衣没事的”时,庄初吼了一声“他不会游泳”便已跳进了海里,捞住了人,顺便帮他捞起了随身的包。等皮划艇靠近时,两人相视一笑,许之润便知他是让自己先上船。庄初在海里扶稳船,省得又起一次落水事件。

此时虽即夏日,身上衣服干得快,但其实就是个晒“盐”的过程。衣服上全是小颗粒和泥,越搓越多,而且衣服越晒越硬邦邦的。许之润的口中还全是海水的味道,又咸又腥。但两人仿佛就这样揭掉了假客气的面具,又回到了坑与被坑的初中时代。庄初也没顺杆儿爬,知道许之润的痛点,根本没有多问他,为什么不会游泳还非要来划什么劳什子的皮划艇。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安静地划着,偶尔搭上几句没有营养的话。庄初倒是浑不在意这狼狈不堪的处境,还能分出闲心饶有趣味地欣赏着科罗纳多岛的风景,而许之润的思绪早已飘远。因为落水而魂不附体的时间段已过去,而许之润现在却依旧如心头撞鹿,不断回想起自己恢复神智后第一眼看见的这个人和他难得在自己面前狼狈的模样。他越想安定心神,越发觉得心跳不受控制地砰砰作响,这难道是吊桥效应的作用吗?

许之润神色不定地看着坐在自己前面这个人:为什么蒙田坠马感受濒死体验后,就能发奋写作、悟道,写就《随笔集》;而自己同样走了一遭鬼门关,就只悟出了个这么个东西?

两人划到科罗纳多岛后,许之润打开自己阴干的包,发现随身带的热狗已经被海水浸湿了,湿哒哒的外包装上面还有零星的泥沙。许之润叹了口气,一看就不能吃了。庄初恰如其分地探身递过他密封袋里装好的热狗,笑着说,想到一起去了,你吃这个吧。

左右衣服都已经脏了,两人席沙滩而坐,吃着简陋的温温有些微凉的热狗。早起见面时,两人还是礼貌客气的疏离夹杂着一丝丝像刺猬竖着刺的防备状态,现在却因为落海这一遭卸下了心防,平静地面对着波光粼粼的大海。在Salk Institute看落日时的平静幸福感又找了回来,抚今悼昔的对象此时此刻就自己的身边——世间还有比这更奇妙的际遇吗?伏尔泰写阿斯达丹和查第格的重逢时,写下了“离别和聚首是人生两个最重大的时间”,拜身旁这边人所赐,他都感受到了。

不用再想前进或后退,倘若就停在这里,长长久久,他好像就赢得了永恒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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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V原句:3:12 Put on therefore, as the elect of God, holy and beloved, bowels of mercies, kindness, humbleness of mind, meekness, longsuffering;
3:13 Forbearing one another, and forgiving one another, if any man have a quarrel against any: even as Christ forgave you, so also do ye.
3:14 And above all these things put on charity, which is the bond of perfectness.
*threshold of revelation,我没有搜到翻译,大致情景就是突然一道圣光,其实是男主嗑药产生的幻觉,然后他和一个另一条故事线里完全不认识的怀疑自己丈夫是个深柜的女人在幻觉中相遇了。
* chapter 6 Use makes perf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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