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琴
湘琴

写写

是不是从来没有人喜欢过你?


01

对于她来说,“双胞胎”游戏曾是一个很美好的游戏。她们穿一样的裙子并肩走,露出一样的笑容。她们的爸妈分不清,班里的男孩分不清,甚至于她们自己也分不清,那乐趣在于捉弄别人的同时也捉弄自己。谁在扮演谁呢?这个问题早一步降临到了她的头上,那真是一场灾难。两个学大人过家家的孩童,忽然有一个窥见了一丝真谛。她忽然觉得那些磁扣的口红壳子、系着秋天冬天的长丝巾、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都不再有鲜活的吸引力,它们忽然老去、静止,成了墙上那幅年久发黄的挂历美女。不新鲜了。

星期一不新鲜,升旗时黑压压的人群永远看不清脸,每张脸都像是一个冷漠的句点,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万千句点中的一个句点,缀在每一本练习册、草稿纸、试卷上的句点。她俩写给对方的小纸条上从来没有句点,似乎这样对话就永远不会结束,小纸条越来越多,白花花地涌出来,涌成彼此人生里一片难忘的雪花。她们甜蜜地决定,要在某个大扫除的周五下午携手扔掉这些白色的雪花。具体是哪个星期五呢,她们没有确切地约定好,可她却殷切地希望每一个星期五都不会来临。

星期五本来是双胞胎游戏的起点,她们在高深的可以装下她们两个的衣柜前驻足,童话书里的美丽譬喻疯狂跃动,没有王子,她们俩成双成对的冒险。初初见面,她们被大人领着互相拜访,后来他们也对两个女孩浑然天成的亲密感到讶异,而她们只是嬉笑着从这个格子跳到了下个格子,像早就练习过很多遍一样。

“今天我家没人。”是一声长长久久通信的暗号。“今天我不去了。”静仪突兀地冒出这句话,像一条小鱼弹出水面,她要挣开了,接着她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小小小小的“好”,背后是一些怒吼、尖叫和人跌倒在家具里的声音。她们也常常讨论这件事情,用小刀削铅笔的口气说,“静仪她们家又打架了。”她解释道,妈妈问她怎么一个人在玩。她的铅笔愈削愈尖,打架不再只意味着被踩了脚后跟或是扯掉校服外套,是碗碟跌落水池,是那些可怖的青紫,是骨骼撞碎血肉。

她一个人趴在教室的桌子上写作业,旁边只是少了个人,桌面就宽广得有让她变小之意,小到整张书桌整个学校都变成一片废墟,而静仪还得在这片废墟里解立体几何。隔天静仪来家里吃蛋糕,小猫一样安静地小口小口啄着,只是那面庞有种被打碎过又粘回来的拼装感。她不知道怎么安慰静仪,静仪也仿佛不需要她的安慰,她们两个人一起携手将吃光的奶油蛋糕碟子送进厨房,破天荒地两个人都没有拿剩下的奶油开玩笑,甜腻的不好笑了。

静仪垂着肩膀走在她前面,她听见静仪的声音和眼泪一滴一滴从身体里漏出来,几乎要连她也打湿了。 静仪是彻彻底底的好学生,她的作业整洁又飘满红色的对勾,埋在课桌里的背影没有一丝抱怨的意味,只是花更多的时间低着头了,纸笔总是沙沙响,脸上总是挂着两个灰暗的圆圈。连老师给发的兴趣班意向单到静仪那儿也停住了,音乐、美术、陶艺、羽毛球,静仪应该选美术的。

“你选了什么”,静仪把自己揉成一团,却开口问她。”美术”,她侥幸地回答。“为什么?你不是想要上阅读班?”静仪敛起眼睛里破碎的波纹,定了定神看她,“我不用你陪我啦,我跟家里说好要去上补习班,要好好补数学”,她只好点点头,从喉咙深处里挤出一个小小小小的“好”。

游戏变了,不能再用“双胞胎”游戏来解释这一切了,规则变了,可她停不下来了。她去上阅读课的时候一个人坐着,在看静仪送给她的哈利波特,封面写了幼小可爱的祝福,“我们开始冒险吧!by静仪。”前面的女孩甩了马尾转过来问她,“静仪没来吗?”这问题仿佛天生该她回答,“没有“,她也无处问询。

两个人最亲密时甚至共写一个日记本,她写今日阳光普照,静仪写数学课上犯困,明明两个人在学校上同样的课程表,还能滔滔不绝地吐出许多来,可隔了一晚上,日记本在静仪家过夜后就变得不同了,虽然翻开来还是今天的天气和路上的街景。她抚摸着那封皮,总觉得那是个黑洞,什么东西流进去了,黑还是不动声色的黑。

静仪觉得这没什么意思了,明晃晃地让同学接力传过那日记本,最新一篇的末尾,静仪的字体软绵绵的趴着,“最近作业好多,李老师还让我们额外写一篇周记,这本就不写了吧。“附上一个吐着舌头的笑脸。是啊那额外的周记也让她苦恼了很久,第一篇题目是“最好的朋友”。她想起那个吐着舌头的笑脸,想起静仪告诉她家里的狼藉,说爸妈打完闹完就去睡觉,床单像一张皱了的人脸。怎么写静仪呢?静仪会怎么写她呢?她又想,假如她不写,“双胞胎”这个游戏应该就会这样悄无声息的结束了吧。

新的一周,她的周记在晨读课上被老师朗读,“最好的朋友是自己”,那些长长的排比议论,雨水一样落在班级上空。她有些无措地看向静仪,静仪没看她,照旧低着头,在很认真地看书,一页一页地翻着,周记、日记本、语文课仿佛都与她无关。她心里惨淡了一秒,静仪的周记怎么写的,她忽然没力气去想了。

这周放学她值日,静仪留下来陪她擦黑板,今天的板书怎么这么多,白色的粉笔灰升腾在两个人之间。擦黑板的值日生掌控着小小的特权,可以在无人的教室里尽情地用粉笔书写,扮老师扮大人,她们一直玩得乐此不疲。她把粉笔递过去,静仪却往后退了一步,静仪看黑板像看遥远的天,“走吧。该回家了。”好,回家,回到电视机的喧哗盖过洗碗池水流声音,家具横陈遍野,我爱你我恨你循环播放。

静仪妈妈来家里的那次,天阴得好厉害,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气宇。门张着一只缝,她崩紧了后背在偷听。时值九月,静仪妈妈已经穿上了高领针织衫,外套的拉链拉高再拉高,几乎要把五官的缝都拉紧。她听了几句寒暄,才惊觉两家大人居然如此生疏有礼。和她想得不一样,静仪妈妈不是来哭诉什么的,她的声音冷静而坚定,出牌发牌一样,她说,我能怎么办,还不是为了静仪。妈妈附和道,都是为了孩子嘛,一样的。为了静仪。为了静怡。两个妈妈都举起这块名为母亲的挡箭牌,去度过她们生活里的浅滩暗礁。

她不是没有拥有过别的小女孩朋友,只不过在她小小的童年里,因为母亲的再婚而不断搬家,她的那些小女孩朋友也都流落在了回不去的奶奶家、姑姑家、爸爸家里。有的时候诀别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甚至在你还没意识到时就已经发生了,往后那些余长的回味才令人心惊。再也打不通的电话号码,再也不会踏足的街道,以及除了地址不知道该写什么的空白明信片。她的童年时光浓缩成那本家里来客人时会被展示的相册,妈妈会指着照片里在绿地上奔跑的两个小女孩,问她,你还记得吧,你们俩一起放过风筝的。她摇摇头,躲开了。似乎她也真的不记得,她也不太确定,在静仪之前还有谁,她要很费力地才能去回想起那些女孩们的名字。仿佛静仪真的是她从记事起就做邻居的好朋友,我睡你家,你睡我家,宛若双生。

她想起第一次去静仪家玩的场景,静仪显得很紧张,静仪妈妈给她倒了白开水,说,“我们家没有饮料喝的噢,你也不可以带零食来吃,知道了吗?”静仪不动声色地杵了杵她的胳膊,她赶忙点点头,静仪妈妈才一挥手,宣布放行,笑意盈盈地说,“你还是第一个上我们家来玩的呢。”这句话像一句誓言,刻在她们俩友谊的大山脚下,意味着前路漫漫,从此我们手拉手谁也不放开谁。她马上写了很长很长的一封信给静仪,解释不再穿一样的衣服,解释那篇”最好的朋友“。静仪很简短地回复她,”没事,我知道我们不一样。“

她们确实不一样。静仪很漂亮,柔顺的马尾曳在柔顺的身体上,一笑起来就露出细细白白的牙齿,轻轻地咬着粉红色的唇,像小猫一样。这件事好像除了静仪自己,大家都知道。可也没有一个人跟她真正说过,静仪呀,你真漂亮。只会有外班的男孩子趴在窗户上看她,抽屉里被塞进一些匿名的巧克力,大胆一点的追着问她,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家吗?妈妈有次看到静仪褪去校服外套拢着胳膊坐在沙发上的样子,走了之后对她说,你看静仪,长得还是像她妈妈,狐狸精。她很震动,她不知道原来这种称呼原来是和外貌基因血缘等等一样,是继承的。

只是妈妈评价静仪时的神情有些熟悉,这种眼光她早有领会,继父有时候会冷不丁地开口,说,你跟你爸长得真像。妈妈每次都为这句话认真地跟他吵一架,仿佛这话把她钉在耻辱柱上一样,你什么意思,那也是我的孩子,她跟你姓,她叫你爸爸,你要是不要她,我们母女明天就去睡大街。当然也没有,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弟弟出生了,在她兵荒马乱的少女时期。偶尔看着弟弟的脸,她也会情不自禁在心里喃喃,你跟你爸长得真像啊。

妈妈有弟弟要照顾,也顾不上她,于是静仪去上数学补习班,她也去,一个人写两份卷子,静仪在空白笔记本上画窗外的高楼,静仪去上琴课,她坐在琴房外看书,偶尔看到窗外,高楼外的高楼就像画里的石膏像,明暗锋利,立在蓝天上。她坐在那里发呆看书的次数越来越多,钢琴老师打了几个弯弯绕绕的电话给她家,妈妈把她单独叫到房间里,问她,“你喜欢钢琴吗?”她愣了一下,想起静仪小溪流过心上的琴声说,“喜欢呀。”妈妈面露难色,”弹什么钢琴吵死了对吧?“

“对吧?对吧?”这两个词震耳嗡嗡。

她点点头,“嗯。”妈妈把她生硬地搂进胸口。

有时候审视自己的家,她会突然觉得陌生起来,为了弟弟用花布包起来的桌边硬角,承诺买给她的自行车被安上了婴儿座椅,小鞋小衣服小手帕,一样一样小巧的物件都在衬托着她的长大。那天静仪来找她,她蹲在卫生间的地面上刷自己鞋子,哼着歌,阳光很好,肥皂水混着污垢流出一幅脏脏的彩虹,弟弟嬉笑着冲了进来,摔了个四脚朝天,砸破了那幅脏脏的彩虹,哭声、水珠一齐细碎地溅在她脸上。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弟弟,不知道要怎么把这个活生生的小人儿扶起来,他那么小,而自己已经这么大了,大到像家里的一件大件家具一样,一条椅子、一只边柜、一个冰箱。

妈妈随即冲了进来,像慢放的电影镜头一样,她后脑勺上挨了两巴掌。肥皂水溅到眼睛里会稍微有一点点刺痛,然后她的脸就越来越湿,像一只关不住的坏水龙头。她想,如果能和肥皂水一起被冲走就好了。蹲了很久的膝盖在站起来的瞬间一齐释放了酸胀和眩晕,她从镜子里看到灰灰的自己,眼睛像一汪水底,脏彩虹在里面忽明忽灭摇摇晃晃的。钝的,痛的,她又变成了静仪的双胞胎。

02

静怡!有人找你!她一抬起头,就看到玻璃窗上映着一张花儿般的脸,雀跃又鲜艳,是静仪,垂首立在班门口。一整个理科班哗然,同桌是个男生,饶有趣味地看看她又看看静仪,你怎么认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她卷起物理草稿纸敲他脑袋,关你什么事,再吵以后小测不给你抄了。顶着被刀叉的目光,她拖着静仪的手一路小跑,静仪一边笑一边喘气,慢点慢点,急什么,他们又不吃你。嗯,不吃我,吃你,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我家新来了一个英语老师,下晚自习我们一起去我家上课好不好?一个小时一百二十块,我一个人上也是一百二,两个人上也是一百二,你来我们可以多玩一会儿,怎么样?她当然答应了,上了高中后静仪学美术整日待在画室,她读艰深的数理化,只有英语还能把两个人短暂地串在一根绳上。静仪说,这个老师讲得很不错,你记不记得我们之前一起看过的电影?他写的例句都很美,像是从电影里摘出来的一样。

见到英语老师她才明白,什么叫他写的例句都很美,这句话应该简写一下,中心思想就是他很美。像年青的树一样,舒展又挺拔,台灯昏暗地照拂着他,露出来一截雕塑般的小臂在纸上行走着,英文字藤蔓一样爬上她的心头,有种把她拖入古老童话的魔力。她俩一人交了一篇作文给他,他盯着几乎一样的署名,喃喃道:“静仪、静怡,要不我给你们起个英文名吧?”

“不要。”

“好啊。”

静仪拒绝了,她答应了。他连忙说没有英文名也没关系的,老师分得清。她俩隐秘的花园倏忽间敞开一道门,茂盛的植被从两颗心里蔓延出来,爬过她俩成双的文具,老师看了一眼就迷离了,索性大手一挥,布置完题目,匆匆拎包走了。

他看起来好年轻,感觉好像跟我们差不多大。对,是学长啦,今年读大一。两个女孩裹紧肩膀走在一起,相视一笑,就是不用那种看物件的眼神看我们,彼时她俩从静仪爸爸面前穿过,身后落下一大片醉酒的呓语。嗯,静怡啊,上了高中不能早恋哦,那些小男生心里可龌龊了。这话不知道说给谁听,她蹲在玄关飞速地穿鞋,镜子里映出静仪柔顺的身影。静仪的爸瘦得像根蒲公英,不知道他喝了酒之后怎么有力气扳倒一个又一个人。

静仪还是风雨不惊,眼神清澈跟她说大考加油。好,加油。她忍不住吸吸鼻子,高中生没有比大考更大的事值得顾虑,不管是爸妈吵架打架,还是继父冷眼冷语。考,只要考好,翻过那物理化学数学试卷的大山,这些都会远去的。但翻过那大山能去到哪儿也不知道,还要花上全身力气。她在爬山的路上跌得头破血流,只有静仪知道,于是静仪让爸妈请来语数外的家教,不动声色的拉着她一起听。除了语数外,最难的还是理科,她念得灰头土脸,整个人木成一道公式,写题写题写题,对错对错对错。

直到在大考出榜那天收到情书,一个不认识的学姐嬉笑着塞给了她,静怡!给你的!她愣在原地,心里只有自己的排名,班级第九年级九十一,两个数字一起跃动着,突突地太阳穴提示她,心跳原来是这样有力的。静仪去参加美术集训,她只能一个人隐忍地狂喜。

她拆开那封情书,lady Jingyi,那些字不深奥也不甜美,只有爱意雀跃,跳出横线格子,飞上眼角眉梢。当然是给静仪的,她从小替静仪收了不少,见怪不怪,静仪也默许她先拆了再转给她。情书无所谓,她们俩没有秘密才是最重要的。是那个漂亮的英语老师写的,或许该叫他老师吗?还是学长?他也不过大她们两三岁而已。jingyi,她也试着写了一下,心里升起一种独特的触觉,笔画好像扭动起来,如同蜗牛爬过手心,留下一道细细的轨迹,湿湿地闪着银光。

情书当然是转交的学姐弄错了,送情书的人用了心,想要越过她这个守门员,可惜旁人看她们俩还是一个整体,此静仪彼静怡,一样的。果不其然,学长很快就找上门。恭喜你,大考考得不错,他的语气涂涂改改,还是想要问清那封信的去处。我会给她的,她甜甜地回答,身后摇起一条看不见的尾巴。

静仪去美术集训的这个暑假有点难熬。自己的家被小男孩的飞机坦克占领,房间里炮火连天,她背不出单词,写完形填空都错了一半,心情像被揉皱的一张草稿纸。妈妈立在客厅使唤她,倒垃圾,洗拖布,晾衣服。她折起腰去拾水槽里最后一条成人男式内裤,灰灰的没有光泽的蓝,和继父的脸色一样,她觉得有点恶心,用两根手指夹住它,慢吞吞地把它夹在晾衣杆上。她问,妈妈我们的内衣裤不是都自己洗自己晾吗?妈妈说,一家人分这么清干什么。

一家人只有她在干活,又是妈妈在唤她,静怡静怡,她是所有人的女仆。在书桌前停停坐坐,一道题早早写了解却迟迟写不下去。她望着那个干涸的“解”字,索性把作业都收起来了。翻出手机给静仪发长长的短信,静仪马上回复,说你等一下。

下一秒手机立刻跳出来一个人的信息,是英语老师,那个漂亮的像树一样的学长。他的名字停顿在屏幕上,一笔一画骨肉分明,光标一闪一闪的。

再见到他是在他们学校的图书馆,他带她过来的,刷一张学生卡,揽着她的肩走进来,“我女朋友忘带卡了。”管理员盯着小情侣的身影叹了口气,放他们进去了。长桌宽广如海,被几堆书分割,左边数学右边物理,她故意不写英语,免得再次踏入他那片水域。也故意从不抬头看他,埋着头,把自己沉入发旋的海洋,目光锁在面前这一方A4草稿纸里,写满,翻页,再写满。几何体辅助线方程公式,她假装看不见他。

他试探性的问她,听静仪说,你家里......你继父对你不好是吗?

她笑笑,也不是不好,但也没有很好。

继父爱她就是爱屋及乌的那种“爱”,小时候牵着她的手去买一大包妈妈不让吃的零食,出差回来给她和妈妈一人带一件漂亮的外贸裙子。三个人一起去公园,妈妈把她放到他脖子上坐着,她兴高采烈抱着他的脖子一声声热烈地叫爸爸,却感到他的脖子微微地僵住了,像风筝线被扯紧了,他的爱到头了。

学长露出似懂非懂的神色,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在心里自言自语,我是妈妈的乌鸦,弟弟的乌鸦,静仪的乌鸦。

整个暑假她都跟着他去图书馆,在安检处假扮5秒钟的情侣,他帮她拿书包,她帮他灌满水杯。她很喜欢这间图书馆,窗帘垂在落地窗前,顶天的书架树一样林立着,他也是这里面一棵树,正直又坦荡。阳光在里面静悄悄地流转,她幻想自己也变成里面的一株植物,迎风沐雨,无父无母。

回过神来又觉得心惊,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坏了,继父也不是那么的不好,妈妈也有自己的难处,只是她每晚回家摁开门铃,总有一种迈进别家门的惶恐。家里的第一张全家福是弟弟满月的时候才去照的,小婴儿大剌剌地露着生殖器,她站在旁边笑得紧绷绷,继父搂着母亲,母亲搂着她。生了弟弟之后母亲才过得没有那么“讨好”,继父也终于不用“讨好”她,他们俩有了自己的孩子,一生一世血脉相连,是真正的一家人。外人来看,都说哎呀儿女双全,女儿长得像爸爸,儿子长得像妈妈,幸福模版一样的。

那张全家福破碎在一个普通的大考前夜。吃完饭她喜欢在大餐桌上写作业,刚洗完碗的手带着一点潮意,正好可以抹平那些毛毛的试卷边,纸笔之间的小小掌控力让她确实地感到幸福。继父会走到厨房抽烟,开着油烟机,妈妈不喜欢闻烟味,他站在轰隆隆的机器前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那是他们俩为数不多的谈话机会,她也没有刻意避开,继父也会关心关心她,考试考得怎么样?女孩子读理科很辛苦?你倒是蛮厉害的,一直都不要上补习班。读得这么厉害,以后可以当老师。当老师好嫁人,还有寒暑假。

她把头皮扎紧,还是做卷子。继父又说,小弟要上什么英语补习班,贵得要死嘞,又问她,你大学专业想好了吗?我看不如填师范。他振振有词讲了很久念师范的好处,她只听见一句,还能给小弟补课,省一笔补课费。她正在写的试卷陡然惊惶了起来,她读过的书,那些奋力备考的每个日夜,都即将变作养分被倒入弟弟的花盆。

一支烟燃尽,油烟机的喧嚣静止了,哦对,静仪你知道哇,对门那个,你们关系蛮要好的。她这个夏天去美国了,游学什么,夏令营什么的,还是他们家有钱。她听得烦,冷冷张口,花钱怎么了,又没花你的钱。继父笑了,露出一口烟黄的牙,她又不是我丫头,我的钱你花还不够呢。

她卷起书本落荒而逃。说不出口,补习班要钱,练习册要钱,吃早饭要钱,人活着就要花钱。谈钱是这么恐怖的一件事,她永远也学不会了。

03

静仪从美国回来晒黑了一点点,皮肤泛着琥珀的光泽,她不好意思地笑,这个夏天睡得实在很好,静仪朝她眨眨眼,你知道的,没有人喝醉酒打架,也没有人喝醉酒做爱,不用清醒着假装做梦,睡觉太好了。我也还不错,托你的福每天都和帅哥约会呢。两人笑作一团,静仪忽然扑过来吻了她的脸颊一下,像一只小鸟啄破水面,美国人见面都会这样,她盈盈地笑着,又小鸟般扑扑飞走,她呆愣在原地,整个人泛起无限涟漪。

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这个吻里渐渐明晰,她想到了那封情书,书包翻了个底朝天却怎么也找不到,静仪催她,走啦,今天英语老师来。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吧,她想。

于是三个人还是坐在同一张圆桌上读英语,怎么会分不清两个jingyi呢,一个这么美,静仪读单词带了一些美音,只是声音怯弱,有点放不开,学长赞不绝口,静仪则读一个词脸上就烧起一片云。

美而不自知才最美,天底下所有美的事物都是这样的。下雨前的那种空气流动在这张英语角的桌子上空,粘稠凝重,又即将迎来解放。她和他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看静仪咬字、吐气、发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明白这不只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美丽幻梦。

一切都那么快,高三本该漫长,却在一周一次的英语补习课里飞速滑走。她们俩从这天开始汇合,一个从理科楼里出来,一个从画室里出来,挽着手臂从校门口出来,逛过一家家文具店和报刊亭,她买新出的模拟卷,静仪买花花绿绿的言情杂志。从背后看她俩身量仍然相当,穿着一样的校服,留着一样的马尾,一定很像一对双胞胎。

两个人头抵着头在公交车上看同一本杂志,目光同时划过那些有关爱的字眼,牵手、接吻、你是我的、我是你的,她看看烧红了两颊的静仪,伸出手去挠她的痒痒肉,故意问,你和他怎么样啦?静仪的笑声在身体里打转,整个人蜷成一只小猫,没有啦,还没,还没。

还没什么?她自觉吞下。双胞胎,也要分开来恋爱结婚的。可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像她这样爱静仪,爱她如爱自己的双胞胎。

幻梦滋养着她,从穿裙子配白袜的小女孩长成现在这个模样。妈妈后知后觉,给她买朴素的衣服,扎黑色的发圈,警惕她不可十点以后回家,静仪家也不行,她爸爸喝醉了谁都摸。也不再让她洗继父的内裤,也禁止继父光着膀子在家里走来走去,如此小心翼翼开辟出一方给少女的天地,她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领情。没人会想对我怎么样的,即使是那种事,她无力地抗争,妈妈狠狠瞪她一眼,什么那种事,小小年纪问这么多干嘛,你不要不听话。不看不听不问,也知道弟弟是怎么来的。人人都是这么来到世上的,如此邪恶便该全面禁止,禁止做爱禁止出生,她报复性地想。

似乎为了抓住高三最后的狂欢尾巴,天天都有男生给静仪告白,找她递情书的人越来越多,她不由得很烦,接待每个人都冷笑,脱口而出你配吗?来的男生大多很高傲,心意被戳破,也会带着羞愤恶语相向,你个丑八怪管得这么宽?是不是从来没有人喜欢过你?

“是不是从来没有人喜欢过你?”

她握着情书信纸忽然软弱了,想起静仪小猫一样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想起她们俩双腿缠绕在一起堆叠在沙发上读故事书,想起她们赤身裸体站在衣柜前玩换装游戏,雪肤一寸一寸生动的展开,她是如何艰难和悸动,才替静仪关上从腰臀到后背的拉链。从没有人吻过她的脸颊,除了静仪。

于是她面色平静,准确地投递各封情书,这个是篮球队的,个子很高有点黑,这个是英语演讲比赛第二名,你陪我去领奖见过的,这个有点不记得了,蛮害羞的,话都讲不清,但是字写得不错,还有一个很拽很拽的小混混,直接问我要你的QQ,不给他感觉会被打。静仪笑出声,这么拽?那你怎么办了?她摊手,要了他的QQ,跟他说你想加会加的。静仪笑得更大声,辛苦你这么费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些情书我通通不会回啦,她嗔怪道。

是啦,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她只是没法投递出属于自己的那封信。只好拿别人的情书充数,逐字逐句拆解里面拙劣的爱意,她有点羡慕他们的勇敢,未曾谋面就在字里行间尝试缠绵,惹得静仪大笑,好肉麻哦。什么肉麻?我爱你肉麻一点还是我喜欢你肉麻一点?她在心里追问。

静仪确定要去美国那天,请了学校的老师吃饭,两家一起合办,因为她也考了今年的理科状元。静仪妈妈握着她的手,太厉害了我们静怡,静悄悄就考个状元出来,静怡妈妈怎么教的?真得取取经。她的妈妈把膝上的弟弟抱下来,笑说怎么?也打算生个小的?你还年轻,要生赶快生,不过你家静仪马上要去美国咯,可没人帮你带。静仪妈妈半玩笑半哀伤道,“那也是你家那口子帮衬得好,结婚这么久还这么恩爱。“弟弟伸出手,妈妈抱,妈妈复又把他抱起来,”养儿子和养女儿太不一样了,女儿不怎么操心,儿子啊什么都要管,事事不放心,你看我老了这么多。”静仪妈妈惊讶道,哪有,你看起来年轻的嘞!妈妈似乎也很领情,咯咯笑得很开心。

她看着妈妈抱着弟弟,觉得妈妈确实看起来很年轻,像五岁小男孩的妈妈,不像十八岁女孩的妈妈。但好像确实也老了,眼角细纹堆在热忱的假笑里,真不知道桌上这么多老师她认识几个。静仪一直挂着学籍在外面培训,极其偶尔回来上文化课,物理老师对着静仪连连称赞,这丫头肯学,悟性高。她都替大人们捏一把汗,幸好他们只需要大笑,只需要举杯,连名字都不怕叫错,酒杯七歪八道,但还能异口同声,“我们静仪!我们静怡!”

这是她们第一次被允许喝酒,她透过波光潋滟的红酒杯看静仪,连目光都变得动荡。静仪喝了酒,那绝色从耳根烧到脸颊,酒杯里绝色的静仪正立缩小,好像一只手就能包住。她想起更小的静仪,小静仪带她去厨房里偷吃酒酿的杨梅,静仪吃得停不下来,汁水流得满手满脸,小脸深深飞上两片绯红,她有些害怕,别扭着不肯吃,静仪喂她一个,她就着静仪的手,抿住那颗酒醉的杨梅,从舌根到牙尖,轻轻的研磨,一条鲜美的河流过她的两片唇,她立刻醉了,那醉意仿佛从昨天绵延到此刻,看谁都摇晃了起来。

看妈妈,觉得妈妈的神色异常温柔,用手梳了一下她的马尾,她感受到自己的头发从妈妈冰凉的手指间穿过,头皮痒痒的,很舒服,她顺从地歪过脑袋,让妈妈重新梳一遍马尾。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妈妈说。她觉得这不像真的,但还是眼眶一热,心里道,还没呢,还没长大呢。

看静仪,静仪轻轻倚靠在学长的肩膀上,学长身体笔直,像一棵树,靠着他,静仪开始正式的脸红,放心的大醉,心事被爱稀释,痛苦被爱冲淡。她心下一阵摇晃,静仪,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她也觉得这不是真的,冲过去,试图推开静仪身边那棵树,握住静仪的手,“我们是双胞胎对吧?我们是双胞胎对吧?”静仪依然软在学长身上,眼神清澈,“是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好好,最好的朋友。那你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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