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真
越真

太初有為。

將要成為一名圖書館員的博士朋友

我的一位德国朋友今年博士毕业,将要成为一名图书馆员。我们一起喝酒庆祝,祝贺他拿到这份工作。他对自己的这份工作十分满意,时间自由,工作闲暇,如果他有时间或者有意愿,还是可以去教课。实际上,在这边的朋友们很少毕业后直接进入学术界,一个是因为职位确实少,另外就是很多人其实不喜欢学术工作者的生活,认为他们在学术体制之外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因而他们更有可能去的行业是图书馆、博物馆、学术出版或者编辑行业、教育行业等。前些天,一位也是今年将要毕业的朋友去面试了一份公共教育机构的岗位,这个机构是社会公益性质的,旨在于大学之外普及知识。我导师在去年的时候问我毕业之后的打算,他问我你想要留在学术界吗?我回答他说我实在是不知道,不过我肯定是要多花几年把我想做的思考都做了,想写的书都写了的。这是我确定会做的事,而完成这些也大概还需要五到十年了。之后的事情,还是要看机缘,如果能有合适的机会很好,有更想在大学之外做的事情也说不定。

德国的学术体制很严格,因而我们对这种培养机制是有一定的信任感的。如果能在这里博士毕业,意味着你至少已经是你毕业论文所做的领域的专家了,更别提还有“特许任教资格”这样的东西,也即在正式有资格教课之前,你要能出版一本专著,还要能当着大概一群教授(我不知道多少人)的面完成一次报告并接受提问,如果通过了这样的考核,就证明你具备了教书的资格。尽管通过博士论文和教授资格考的人也有差异,但是至少,我们默认了他们是合格的研究者和讲述者。这样耐心的体制,其实最大程度地避免了急功近利的心态,不会让人粗心潦草地书写了自己论文,混到了学位,然后就出门招摇撞骗去了。

我和朋友们聊天,发现大家的心态其实很相似。我们都觉得,毕业之后去做高中老师,做图书馆员,做编辑出版,或者NGO,是很理想的职业。其实我想也正是因为这样,德国的书籍行业、策展等才做的这样好——如果有一位花了几年乃至十几年在某个领域深耕的人来做基础的知识普及工作的话,他们的选品和专业能力应用到各个方面,做出来的东西的质量可想而知。就像我相信任何一位我的朋友,去教高中哲学或历史,教得都会很好;做公共教育普及,也是一样的。

每隔一段时间,我和系里的朋友们固定见面。在这里交友其实少了很多怀疑,如果一地教育体制集体失信,那么这种教育体制培养出来的人,我们会首先有个疑问,就是虽然他也拿到了所谓学位或教职,但是他真的具备足够的学术素养吗?因而我们很多的精力都花在了互相审查上。但是这里,因为大家对机制有足够的信任,因此我们都信任他们具备这样的能力,或者说潜能。当然,素养的具备因人而差异,这里不谈这些。但至少,我们会愿意相信他们在某个领域思考的比我们多,因而也愿意向其请教。例如前几天跟朋友们一起聚会,我问一位攻读数学哲学的朋友:“请告诉我1+1为什么等于2”,然后我们就数学概念是先天知识还是观念的构建争论了很久。就是这样最基本的、简单的老问题,我们时常会讨论很久,因为哲学家不在意前人怎么回答这些问题,当然我们会借鉴那些闪光的思想,但是最重要的是自己给出答案,这个思考的过程,或者说哲学体系的建立,是我更在乎的。有时候我们的聚会会加入历史学家,然后场面就会变得更有趣。研究柏拉图和政治神学的朋友一直在谈终极真实,历史学朋友被搞得很烦,大喊:“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什么终极真实!每个人都有自己对何为真实的看法!”,哲学家朋友马上打断他:“对,他们是有,但是他们错了。”历史学家又愤怒又无奈,然后我们大笑——因为很显然,做哲学的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对的——就连我们自己也觉得这很荒唐又好笑,但改不了。

不过,很多思想在交流中碰撞了出来。争论是常有的,但是从来不会伤害到友谊——这其实是一件非常正常且应当的事情,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却在特定的文化氛围里成了罕见。我们尊重其他人的知识,比如我时常感叹我导师的论文怎么写的这样简洁明了,我真的写不了这样好;但同样,我的到来也为他的研究注入了新的血液,他开始关注他以前从来没有关注过的领域,并且向里进发。我们时常在谈话中交流思考,他已经在这个领域深耕很久了,但是当我提出我的观点或问题的时候,我们还是会深入讨论:这个哲学问题,有没有新的可能性。我在这种交谈中获益很多。当然,这里学术体制的问题也很多,例如太欧洲中心主义了,对其他文化传统的哲学关注不够。当然,这样的情况也随着学者们的加入在好转。

德国给博士的奖学金是很少的,一个月一千欧元出头,在稍微大一点的城市,其实不太够生活。而且,就像我之前我提到的,很多人没有打算进入学术界。那么我在想,这些人读博又是为了什么呢?原因当然是多种多样的,我没有做过调研,无法给出适当的答案。但是对我个人来说,其实意味着一种完成吧。我不觉得我会对人类的知识有多大的贡献——历史留给我们这个时代解决的问题没有多少了,我们最多只能做出一些微小的贡献。但是更重要的,是我享受这样思考的过程,在意自己给出答案。在这个意义上,我只对自己有要求,尽管我可能一生都无法达到对自己的要求。

我和一位朋友去年的时候谈到,其实对于每一位哲学家来说,他们都有一个特定的看待事物的哲学框架,这个框架是基础,我们选择的框架不同,导致我们人生的价值取向,乃至对不同问题的看法,我们的生活方式,都会不同。我是两年前才建立起这个框架的。之前我在不同学科之间周转,从语言文学,到社会科学,到宗教学,再到哲学,现在看来,没有一步走得浪费。现在,地基已经打成(也会有补充和调整),无非需要的就是时间,往里添砖加瓦了。我选择了很难的一条路,这条路是最急不得的,而且一个人花的时间越久,她的思想就越醇熟。而我还是一个很年轻的人。我知道以后会有无数的时刻,我不断、不断地推翻此前的思想,就像我一直在做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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