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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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者。

電影解讀 |《地久天長》下崗&計生與普世價值的碰撞之作!

與其說是原生家庭的失敗,不如說是原生時代的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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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久天長》| 苦苦等待幸福,卻不曾逃過苦難

文/耶律律

1、影片背景

前段時間,製作《漫長的季節》系列影片,故事以東北下崗潮為背景,講述一起跨世紀碎屍懸案。這讓我想起2019年的電影《地久天長》,同樣以下崗潮為背景,在時間維度上探討時代變遷。前者架空地域、弱化變革,將核心放在人物與命運的對抗上;後者則更為冷峻客觀,用場景還原和演員狀態,展現人物與時代的微妙關係。

電影《地久天長》,由導演王小帥指導,於2019年2月在柏林電影節上映,並提名主競賽單元金熊獎。很多人不喜歡王小帥,我也不喜歡,我們先討論作品,最後再說為啥不喜歡。該片在柏林,最終斬獲最佳男主、最佳女主角兩項銀熊獎。某種程度上來說,正因為王景春和詠梅的精湛表演,才成就了王小帥的《地久天長》,和柏林之旅。遺憾的是,當年國內上映的版本,比國際版少了十分鐘。就算這樣,近三個小時的片長,依舊太長了,不知道小帥導演是不是學習了《大象席地而坐》,所以整這麼老長。

2、情節簡述

電影開篇,王源飾演的少年劉星,正處在人人都經歷過的叛逆期,而且他清楚地知曉,自己並不是父母的親生孩子。如果說青春期反抗,曾讓每個家庭都地動山搖;那麼血緣上的疏離,則讓反抗更加真實和徹底。夫婦二人生活工作的地方,和他們經受的語言隔離一樣,被遺忘在這個城市的邊緣,這或許也是劉星更加反叛的原因。不料一次成長誤會,為家庭帶來衝擊。少年劉星首次離家出走,夫婦二人冒著傾盆大雨穿街過巷,依然尋找無果。回家後,他們發現房子注滿了雨水,鍋碗瓢盆四處漂浮。就在這時,一張照片遊蕩而出,將觀眾帶回往昔回憶。

劉耀軍與王麗雲,沈英明和李海燕,兩對夫婦同在包江製造廠工作,分別育有一子劉星和沈浩。兩個孩子同年同月同日生,正是對父輩友誼的見證。某天,兩位小朋友相約來到水庫邊玩耍,劉星膽怯不敢下水,沈浩怕人笑話再三催促。終於悲劇發生,劉星不慎落水溺亡。劉耀軍聞訊趕來,抱著兒子拼命奔跑,可就算穿過荒野和隧道,等待他的終點,仍然是絕望。

同樣被這次意外擊倒的是李海燕,她狠狠地教訓兒子沈浩,卻不能得到絲毫解脫。原來她是工廠計生辦的副主任,曾在王麗雲懷二胎時,以強硬姿態,逼迫她去墮胎。也正是這次手術,導致王麗雲徹底喪失生育能力。

可惜命運沒能放過這個失獨家庭,他們很快便經受了下崗潮。鐵飯碗端不踏實,自謀出路又舉步維艱。沈英明早早下海做起了房地產,而劉耀軍則帶著妻子南下謀生。他們來到一個語境陌生的城市,領養了一個孤兒,繼續叫做劉星。

3、下崗/計生

以上簡述的情節,是影片大致脈絡。看起來毫無亮點,甚至有災難堆砌的嫌疑。可圈可點的是,王小帥採用非線性敘事,情感宣洩並不那麼苦大仇深。《地久天長》中的苦難互為因果,但核心驅動力,其實是時代背景。常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對記憶仍然清晰的年代,人們總是沒興趣探討,或者自身參與其中,根本不知道如何下手。小學課堂裏,班主任經常教訓我們,“這麼懶這麼差,你們就等著將來下崗吧”。那時,我對顧此言彼的謾罵還不理解,但隱約覺得她在暗笑,因為老師並不會被買斷。 我沒有諷刺教師這個職業的意思,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恰好經歷過就提一嘴。

國企改制,也就是下崗潮,近年來有很多討論。開頭提到《漫長的季節》,還有2017年的影片《暴雪將至》,都是將個人命運,包裹在一個懸疑故事之中,可最終出彩的並不是人物,而是那個灰暗的時代。有意思的事,這些影片不約而同的,出現了工會大禮堂,也就是宣佈下崗場所,本片也不例外。片中領導用手指輕觸話筒,便憑空生出幾分威嚴。兩旁安保叉著雙腿,和台下芸芸眾生,形成鮮明對比。點名就像審判,未來如同牢籠。就在他們遍體鱗傷的時候,還得跟著劉歡,高歌一曲撒鹽巨作《從頭再來》,狠狠給傷口消個毒。

生活可以重來,生命只有一次。王麗雲劉耀軍懷了二胎,號稱友誼地久天長的李海燕,卻十分看中工作責任,不僅強行拉去墮胎,還給二人帶上大紅花,在舞臺上公開表彰。地球上沒有任何一個正常人會相信,生孩子是一種罪過,而墮胎是一種榮耀,但是只要說一聲“為國墮胎”,這一切都合理了。當我看到“計劃生育”這一段的時候,忽然想到我也是獨生子女。再一想,小時候父母從不讓我學游泳,反而送我去學武術,內在邏輯倒也十分合理。可我並沒有因獨生而感到優越,甚至覺得獨生會帶來情感缺陷。

舉個例子,2010年《唐山大地震》上映時,跟發小一同走進影院,他哭得稀裏嘩啦,而我始終無動於衷。他有兩個姐姐,事後說是被片中的姐弟情所感動。在那一刻,我因為無法共情而感到震撼,從而開始懷疑自己的情感構成,直到很久以後,才漸漸學會理解。情感缺陷可以後天養成,但諸多其他缺陷,似乎只能暗自承受。

如今政策搖身一變,就像烈火燎原之後,緊接著迎來大雪封山,白茫茫一片真乾淨。而我們的生育觀,也就此成了地球獨一份,真就變成了“生娃是罪過,不生更榮耀”。

“國家有難大家幫,我不下崗誰下崗”、“該流不流,扒屋牽牛”,我們有太多的國情,需要用兄弟情、姐妹情、母女情、父子情和各種情去填補,可是人民的人命就一條。同時期的故事,還有重罰重判完成指標、下海經商和超生罰款等等。影片裏的張建新和高美玉,也是夫婦四人的摯友。張建新癡迷於港臺流行文化,以及黑燈舞會,終於以聚眾淫亂獲罪服刑。

後來很長時間才知道,超生罰款是很多鄉鎮一級的唯一財政來源;而市縣一級的財政收入,則來自供應土地發展房地產。此間震撼,和發現情感缺陷的震撼,不能說好有一比、簡直是一模一樣。

4、普世價值

劉耀軍三度喪子,沈茉莉送來唯一一絲春意(懷孕),算是一場憐憫。可中年得子,卻讓他陷入兩難境地。沈英明的妹妹沈茉莉,是劉耀軍在工廠的女徒弟。她曾傾心於為人本分的師父,也為他的喪子之痛感到不公。她的出現與選擇,猶如驚鴻一瞥,讓影片拋開時代,轉而對普世價值也討論一番。的確,就算人們身處苦難之中,也還有愛情、中年危機和婚姻危機。關於茉莉的動機,一方面是哥嫂因為計生,沒能幫扶劉耀軍,她覺得虧欠;另一方面,則是茫茫人海中的愛慕之情。

當沈茉莉說她已經懷孕,並讓劉耀軍選擇生與不生時,劉最終選擇保護家庭,因為他深知妻子王麗雲,再也經不起任何折騰,而他也不能因喪子,站上什麼無後為大的制高點。這個中年出軌的段落,女人的第六感讓人頗為敬仰,王麗雲坦然面對,沈茉莉選擇退出。劉耀軍再一次抱著親人奔跑,終於成功挽救妻子,為生活爭取到最後一絲希望。三度喪子兩次奔跑,似乎稍稍挽回了什麼,只是他挽回的,本就是他該得的。

兩夫婦在晚年重回家鄉,廠區宿舍紛紛拆舊蓋新,唯獨當年居住的老宿舍樓,還在原地。樓道裏有間屋子,門口豎著霓虹招牌,赫然寫道“按摩”;想想過去顯懷都怕鄰居發現的宿舍樓,如今卻煥發出風月氣息,不免讓人唏噓。屋子裏的陳設、傢俱一如既往,就像他們的人生境遇一般,都在某一時刻戛然而止了。

片尾,杜江飾演的成年沈浩,在妻兒雙全的時候,對幹爹乾媽進行懺悔,原來劉星溺水,是因為沈浩推了一把。幾處插敘剪輯,又對事發後的人物選擇進行補充。沈英明得知兒子失手害死劉星,舉著菜刀來找劉耀軍,說讓他去砍了沈浩那個臭小子。劉耀軍奪過菜刀,攥著眉頭批評沈英明,說人死不能複生,不能對孩子造成的第二次傷害。這第二場憐憫,以及片尾的和解,我以為有些刻意為之。看似心頭隱患被治癒,但我覺得無聲的化解,才是人世間長存的現象,更是普遍存在於這片土地的命運特徵,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得罪。

5、原生時代

王景春和詠梅飾演的夫婦,身上有太多父輩們的影子。做飯、工作和出門,幾乎所有場景都形影不離。還有劉耀軍腰帶上的手機包和鑰匙串,前些年都不勝流行。王麗雲更是見慣風浪而波瀾不驚,比男人還懂得隱忍。

由此可見,地久天長觀察一整代人的生活,這代人正是我的父母親。我媽總說,我和你爸的人生經歷,足夠你寫成一部長篇巨著。我自翩讀過一些故事,總認為她過分誇大了某種傳奇性,但通過對本片的解讀,似乎要糾正這種想法。因為見證時代變遷這件事,父母的發言權遠遠超過我。

影片中有這麼兩個場景,讓我在瞬間鼻子發酸。一是夫妻二人在兒子墳前燒紙,劉耀軍一如既往舉起酒瓶,王麗雲則平靜如水地剝著橘子。他們沒有言語,勝似千言萬語,又好像只有沉默,才能表達久遠的悲傷;二是末了成年養子打來電話,二老就像一個人一般與兒子說話。你一言我一語發自內心的默契,或許就是我們日常通話另一端的場景。

小時候我總有許多困惑,會發出一些描述不清的問題。為什麼別人父母在工廠工作,而你們在做生意?為什麼咱們家沒有同學家富裕?為什麼大人有兄弟姐妹,而我沒有?當我第一次問這些問題的時候,父親給我買了本紅皮兒的新華字典;後來懂事了再問,他十分確定地說:這是歷史遺留問題。

在我眼裏,《地久天長》是父輩們的《活著》,他們用熱情和年華回應號召,用委屈和疲憊應付生活,用真誠和善良教育子女。他們苦苦等待幸福,卻不曾逃過任何苦難。就算一切可以重來,也沒有能力可以承受。時間和時代僅一字之差,但它們經緯縱橫,為人生織起一張大網。 

父輩希望子女們跨鳳乘龍,是對苦難最有力的反抗。不久之前,人們採用刻薄的態度,討論著原生家庭帶來的後遺症,但沒人回觀近在眼前的歷史,去分析他們所經歷的苦難。記得我一對雙胞胎同學,名字裏分別帶個“奔”和“康”,寓意早日奔向小康。就像許多離退休幹部出生時,被喚做“建國”和“建華”一樣,他們的名字也深深烙著時代之印。用個人的波瀾不驚,成就時代的波瀾壯闊,這種司空見慣的做法,讓浪潮中的人們,看上去異常無能和懦弱,與其說是原生家庭的失敗,不如說是原生時代的罪惡。

5、影片批評

對於苦難的印象,來自張藝謀的《活著》。對於時代的變遷,賈樟柯一直都走在邊緣。前者以富貴為觀察對象,詮釋49年前後的國人縮影。後者用汾陽小城的人和事,記錄大船怎麼拐大灣。說來奇怪,一個被苦難折磨一生的人物,名字居然喚做富貴,一些被全世界認可的片子,反而更容易“毒害觀眾”。礙於表達空間有限,王小帥在《地久天長》裏,也將客觀羈絆付諸於情感。似乎只有通過情感,才能看清那些苦難。只是他的方式並不高級,甚至有種水準一般又精明過頭得感覺。

劉耀軍王麗雲伉儷之情,固然讓人動容,尤其在失獨後,演員木訥的演繹方式,更是增加許多臨場感。但他們從東北跑到東南,始終在找一個替代品,當替代品叛逆出逃後,又開始為對方而活。這種處理方式,讓人物毫無自主意識可言,只是在遭受精神和環境打擊罷了。說實在的,如果我是養子劉星,我知道自己是個替代品,我也不聽他們話,我也會離家出走。

導演都知道討論普世價值了,為什麼還放不下前現代的生育觀念,非得用這種兩層皮的方式折磨觀眾。一時間搞不清,王小帥到底想要柏林得分,還是想要國內票房。

提到自主意識,不是說兩夫婦只知道承受,不懂得反抗,畢竟面對一個龐然大物,如果回到歷史原點,你我也未必有他們勇敢。可是影片後半段的和解,未免太過一廂情願了。比如前面提到的,成年沈浩懺悔的不真實感,此外,還有他媽在病床上,再次上演友誼地久天長的魔幻場景。李海燕命不久矣,夫婦二人遠道而來,李張口就說,咱們有錢了,你們可以生了。好嘛,把幾十年的計生慘劇,歸咎於舉國貧窮,也虧王小帥想得出來。漫說《地久天長》沒一句出彩臺詞,但是這反向操作,確實玩得讓人心肌梗塞。還有插敘回顧裏,李海燕抱著牆角痛哭流涕,後面的演員順毛安慰說,好了別難過了,你也是為了工作。好嘛,死在李海燕手上的嬰兒,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吧,就只為朋友家的孩子感到愧疚嗎?還有那句“為了工作”,當年屠殺猶太人的基層納粹,也說自己為了工作,當年攔住臨產孕婦導致胎死腹中的保安,也說自己為了工作。但王小帥就是沒有提及平庸的惡。

後來看到一篇導演的推廣文章,我算是想明白了。王導在《<地久天長>——關於電影,關於我們》一文中,多次提到“創作者”“老百姓”,仿佛在說他不是老百姓,而是高於老百姓的創作者。我擦了擦眼,以為看錯署名了,結果又發現一句,說“好的創作要有人文關懷”。一個做電影的,說咱得有人文關懷,就好像一個大廚,說好廚子一把鹽。乍看說得挺對,但這種親自拍片親自點評說法,實在經不起推敲啊。

好了朋友們,到結尾了,做個總結吧,《地久天長》卻有可取之處,但總體格調不高,不如《山河故人》。

原稿:2019年3月19日;修改:2023年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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