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ellowh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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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事若不寫下來,就像沒發生過。做為寫字維生的人很少寫自己的事。但我想在這裡試試。在遺忘之前,寫下我想記住的那些人、那些事,尤其是人生至此,動念就會一秒落淚的事漸多。或許寫下來,就是最好的 closure? ----那些我絕不願他們如霧般消失的人與動物與記憶。

七日書 day4 : 苦路

最痛的事,發生在「平凡無奇的一瞬間」,而世界照常運轉,與你無涉。

「死亡,為什麼如此艱難?」照顧母親八年的朋友小葉感嘆。老人明明已經形銷骨立、思路紊亂,卻兀自活著。躺在床上,不斷顫抖頭顱,枕頭磨擦至雙耳破皮,綁著、緊緊包紮,都沒用;自我折磨直至見血、見骨。

我知道小葉說的是什麼。

看著至親衰老、變形、人不像人地活著,受盡苦難才終於死去,這段苦路,我是絕對不想再走了。太難受了。連想起來,都會打個寒顫。

但它避無可避。也因為這路太艱難,以至於生命後來對你做的任何糟事,拿來之相比,現下的你會反而鬆了口氣,哎,這沒什麼!其他的事都不算什麼,都不算什麼了。

人的死,並不是都能「眼一閉、腳一蹬」(還有眼一擠,脖一縮?),如此痛快了事。拜醫學進步之賜,人不幸得被迫連上各種管線,當各種抗病「鬥士」。

小葉說,人活成這樣,真的很辛苦,老人家常常孿縮,身體緊緊捲在一起;指甲也和指肉分離,老人還不斷抓摳到破皮,一年才結痂。小葉膽結石開刀,寫了長長的照顧需知,包括要如何把手指用浸溼的毛巾包住、再以紗布纏繞。他出院發現看護不管「需知」,他氣壞了。

 他對各種照顧細節,都記得非常清楚。因為這些細節堆疊起來,就是他八年的人生。

我也記得,老媽在油盡燈未枯、不知何時走到盡頭的時期,頭上、臉上、腿上都長出拳頭大的水泡,醫師說那是天皰瘡(Pemphigus),是一種罕見的自體免疫疾病,老人家免疫力低下,就會這樣的。

醫學上並不能對這些駭人的大水泡做什麼,只能等著它們自己消失,或者惡化。為了不讓她抓破,雙手都上了加了板子的軟套。

很痛嗎,媽媽?很癢嗎,媽媽?但是你不能抓啊。

她不會明白的。她不會明白了。

我看著她,卻不能做任何事,那種罪疚感會咬人,我由她身邊逃開了。

死亡歷程是否能夠快轉? 

但如果是至愛猝死,會好些嗎?可能不會,只是另一種哀痛罷了。也不用想,反正命運會讓我們沒得選。

筆下一向溫潤刻的作家詹宏志形容妻子王宣一於旅途中,在異鄉於他眼前逝去:「一分鐘就完成的事,卻提早了廿年。」讀來悽然。

我記得美國作家瓊.蒂蒂安在丈夫猝逝後一日後記下的句子。

「人生變化如此之快/

轉瞬之間人事全非/

來不及吃過晚餐,你即棄我而去/

而自憐。」

結褵四十年的劇作家丈夫在餐桌旁心臟病發,而她正拌著沙拉。

直到九個月又五天之後,她才能提筆寫下關於喪親後的「奇想之年」。這些年她開車總會繞過舊居、一切記憶留存之地。

最痛的事,發生在「平凡無奇的一瞬間」,而世界照常運轉,與你無涉;蒂蒂安寫著:「我彷彿跨過傳說中分隔生死的河流,進入一個只有剛喪親的人才能看見我的地方。」

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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