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是深淵，也是宇宙

科尼利厄斯·卡斯托里亞蒂斯（Cornelius Castoriadis，1922-1997）是希臘裔法國哲學家、經濟學家、反拉康心理分析的心理分析家、極左自由社會主義團體“社會主義或野蠻人”（Socialisme ou Barbarie）的創始人、推動法國68運動的幕後影響人和組織者、一個博大精深的思想家、堅信具有自生能力的普通人不需要任何領導和代理的理想主義者、對前蘇和官僚資本主義做了深刻和被驗證的預言性批判的政治批判家——當然這一長串的標籤並不意味著什麼——除非了解他。https://www.agorainternational.org

卡斯托里亞蒂斯說：“存在即是深淵也是宇宙”。“深淵”是由人類的社會機制（social institution）和日常生活所形成的。而藝術則揭開這個“深淵”，同時又賦予其形式——一個創造出的形式，也就是“宇宙”。揭開“深淵”意味著撕裂日常經驗，把日常生活經驗握住，讓日常生活過程發生斷裂。而當我們在一種藝術經驗中時，習俗和日常生活的時間被打斷了——也就是慾望停止了——這時的經驗和存在就是創造了一個“宇宙”。你從世界中剝取了一片，在進入藝術經驗的時候，這時現實即是現實又不是現實，是從未曾有過的現實，是最真實的實在（the Real）——他在此應當借鑒了拉康的“實在界”的思想。而我對此的理解是，藝術經驗等同於生命經驗，而不只是面對一件藝術或者創作出一個新“物”，而是生命創造為新和覺悟、覺知的時刻。

卡斯托里亞蒂斯談到西方的肖像人物畫：提香、丟勒、倫勃朗、馬薩喬、維米爾等人。他引用了黑格爾早年在耶拿關於“精神哲學” 講座（The Jena Lectures on the Philosophy of Spirit）中的一段話：

人是這黑夜，這空虛的無，它在其單純（simplicity）中包含一切——無限多的表現、形象的寶藏，沒有任何東西是直接對它發生的，也沒有任何東西不顯現（不在意識中顯現）。這就是夜，是自然的內部，存在於此——純粹自我——而在幻影（phantasmagoric）表現中，處處皆是夜……當我們看著一個人的眼睛，凝視到眼中去的時候，我們看到這“夜”，看著進入一個變得恐怖的夜。這時世界之夜降臨於我們。

卡斯托里亞蒂斯從黑格爾這段話出發，談起維米爾的“戴珍珠耳環的女孩“，他說這個少女的眼中包含一切也一無所有——是空無，是黑格爾所說的“夜”，是深淵，是無限可能的顯現。而這深淵的顯現，讓一切無所隱藏。

這一段話，讓維米爾的女孩的眼睛瞬間浮現到我心靈之眼前。這一瞬間，我父親的眼睛和這個女孩的眼睛重疊到了一起，變成了一樣的眼。父親的遺像，是他為工作需要拍的一張證件照。他穿著夏天的短袖襯衣。多年來，我一直在“看”父親的眼睛。有時候我覺得他一隻眼睛中是微笑、是溫暖、是眷戀；而另一隻眼睛是悲傷和孤獨。若是我看著他眼睛一會兒，又會覺得他的兩隻眼睛都像遠遠退去的天際，變得空無一片。這張照片裝進了他的一生，也裝進了他一生所裝不下的一切，還有寂靜的世界——也就是世界和生命本身的恐怖一面。這恐怖的一面，是在死亡和生命光明之間的一個同伴。

父親這張照片是正規的照片。他在社會範疇中是一個全身心擔當的嚴肅的人，但是他也是一個非常好玩和調皮的人，一個生活的、愛人的人。他似乎充滿熱情和熱量，但也是一個無法表現痛苦的人，一個世界未曾適時回饋以愛而常常想要自殺的人。一個生而極致熱愛生命，卻又被專政暴力損害了自由的人。我看著父親，分不清我是更不捨作為親人的他，還是痛心受傷害的人的他。是父親的死亡，讓我進入生命，生命和死亡相為表裡，個體與世界互為根葉的存在時刻中。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會有這樣的照片，一個不自覺中讓生命與世界的深淵淹沒自己而浮現的時刻——生命的時刻，不是麻木、漠然和虛假。

雙目凝視美的人

已經被交付給死亡

——奥古斯特·冯·普拉登（August von Platen，1796-1835）：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

因為美不是別的

只是我們尚能承受的恐怖的開端

           ——里爾克： “杜伊諾哀歌1” （周琰改陳寧譯句）

2021年元月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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