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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比较文学博士生在读。微信公众号「种树时刻」。

我和我的姨妈

(编辑过)

我的小姨比我妈小六岁,我喊她姨妈,因为我妈妈只有一个姐妹。

我妈说,小时候家里穷,外公外婆都要出外工作,家里就只剩下了我妈。有时候,外婆不在家,她会把姨妈背在身后,走过长长的巷子去打水,然后再走回来。

我妈一直说自己一看就是个老实人,我姨妈就不是,她会打扮,爱漂亮。而在小时候的我看来,姨妈还有一个好处——她从来不觉得我不听话。

姨妈说我听话,总是说起一件事。她说,在我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有一回,我们要出门,她给我穿上衣服以后,跟我说:「你先乖乖坐在这里,不要动,姨妈去换个衣服回来,我们就开摩托车出去玩。」等到她回来,我真的一动也没动,以刚才的姿势坐在那儿,等着她。

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总带着几分调侃,那是我和她之间独享的快乐。

姨妈说的这件事我倒没什么印象,我只记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时髦最好看的女人,当然也是最疼我的。

我人生中第一次吃肯德基是姨妈带我去的,第一次喝果汁冰也是她买的(没错就是那家现在活得一塌糊涂的亚强果汁冰)。姨妈还很喜欢打扮我,她总说我皮肤白,穿什么颜色都好看,给我买了好多漂亮裙子。她还常常开着摩托车带我到处玩儿,她的小姐妹们也都很喜欢我。

比起日常料理家务的妈妈,姨妈代表的是一个新鲜的、外面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我妈一定不会有的夜生活。

姨妈真的太疼我了,她那时候的男朋友、也就是我的姨丈也很喜欢我。他俩约会的时候就会带着我,带我吃好吃的,给我买好玩的。

我六岁的时候,表弟出生了。

弟弟刚出生的时候我很好奇,那个小小的人儿眼睛特别大,耳朵很大,又很软。我曾经趴在我外婆家的沙发上,看着熟睡的他,戳他圆鼓鼓的腮帮子。我也记得,他还不会说几句话的时候,就会喊「姐姐」了。

姨妈对我的爱并没有因为我弟的出生而变了多少,只不过从前她只带我一个出门,现在她会多带一个。我还是能吃上平时吃不到的肯德基,喝到芒果和橙子一起打的果汁冰,也还是能够见到她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姐妹。

然而,时间慢慢往前走,姨妈的生活逐渐发生了变化。

她和姨丈原本都是很爱玩的人,也能玩到一起去,然而这一点慢慢成为了他们关系里的裂痕。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有好几次吵到了外婆家里来。从来不对我说重话的姨妈在吵架的时候很凶,我也听过别人说她是因为太凶才婚姻不顺利的。

可是我不觉得,姨妈对我那么温柔,是因为我很乖很听话。她如果凶了,难道不是因为别人的问题吗?

她不是凶,她是生气。

当然了,我这些话都没有说出口。那时候我正忙着处理我自己的家务事呢——我和我弟那时候打架打得厉害。

大概是因为那时候姨妈也常常对我弟弟生气,又或者因为姨妈和姨丈关系不太好,我妈和外婆就想要给予我弟一些额外的温柔。而在那时候的我看来,「溺爱儿童」这种行为绝不可取,所以我当然应该担负起「管教弟弟」的责任!

当然了,我心里也有一些乖小孩的不平衡:凭什么他就可以挑食,可以不跟大人打招呼,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要讲礼貌、守规则,还要「让着弟弟」?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正义使者」,可是周围的人没人瞧得上我的正义。我很不解,也很委屈。

再后来,我和弟弟见面的机会就变少了,我也很少见到我姨丈了。慢慢地,只有我姨妈一个人带着弟弟。

这时候的姨妈依然爱美,穿衣品味还是很好,她还纹了眼线和唇线。她对我也一直都很好,大手笔地给我买衣服,看到好吃的总是想着给我一份,答应我的事情她从不食言。

但我也知道她的生活并不顺利,她会大声吼弟弟,会骂他不好好读书,虽然我本能地觉得这样没有用,然而我也知道,那些打骂里有很多很多的无可奈何。

一个独自带孩子、又要挣钱的女人,总是很艰难的,烟、酒、美食和朋友都没有办法消除她对生活的恼怒。

大概也是在这一个时期,我逐渐听到一些人对姨妈「不会识人」的谴责。他们说姨妈结婚时不过是看上了姨丈的富有,但她没有去了解对方的家庭观念。有人还说她性格不够柔和,学不会迁就。

可我从来不相信这等说词。我记得他们约会时开心的样子,也见过姨丈初为人父时的温柔。他们在我心里或许是怨偶,却很难说是不好的人。

姨妈姨丈这样的关系持续了很久。不过,他们两人对我的疼爱从未少过半分。

我高中时营养不良,我姨妈每天中午都给我做饭。即便下雨,她也要给我买最好的海鲜;即使她不在家,她也绝不让我吃昨天的剩饭;即使我没有胃口,她也从来不谴责我为什么不把饭吃完。她对我有格外的耐心与温柔。

而我姨丈呢,虽然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一年见不了两次了。但我记得,高中的时候我上过一次手术台,姨丈得知以后匆匆赶来,他陪着我缝针,跟我说不要害怕。我打了麻药迷迷糊糊,只记得他牵着我的手,非常温暖。

我本以为姨妈的生活就会这样过下去,美丽又愤怒,无奈又坚强。但生活有它自己的想法。

父母关系不和,加上校园霸凌,弟弟逐渐出现了一些情绪上的问题。

那个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一年寒假回家,我第一次看到了姨妈的不知所措,也第一次以大人的身份给了她建议。我还给姨丈打了电话,跟他说问题不可小视。于是他们开始让弟弟接受治疗。

差不多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姨妈的性格变了。以往那个风风火火的她如今变得耐心很多,她去了解情绪疾病,关注弟弟的需求,给他买了一只小狗、一把吉他,带着他运动。姨妈的心性变得平和了很多,她开始参与一些佛教教徒的朝拜和放生活动。

在我眼里,姨妈依然是那个有品味的姨妈,只是生活逐渐改变了她的面容,她不再那么飞扬了。

有一年春节,我去姨妈家拜年,她给我展示阳台上的多肉,给我看她在家里放着的佛龛。

她坐在沙发上,抱着小狗,逗着它,那样子像极了当年抱着初生的弟弟。


今天是妇女节,《人物》的微信公众号登出了一篇写小姨的文章,那里面说:「每个小姨的故事,都是一部女性生命史。」

我姨妈的故事当然也是,从那个飞扬的姑娘到如今逐渐平和的她,生活留下了太多伤疤。

这些伤疤里,有对女性贤良淑德的传统期待,有女性必须婚姻幸福的魔咒,有对一女性才能发挥的限制,也有人与人之间永远存在的不理解与不宽容。

在「认识」了我姨妈28年以后,她逐渐变成了一个和28年前不一样的女人。

我多希望她的平和能换来命运的一些善待,可我也是这样想念当年那个留着大波浪、穿着宽阔裙摆的年轻姑娘。

如果可以的话,多希望生活不要给她这样多的磨难,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我能成为她的「永远爱她的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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