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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比较文学博士生在读。微信公众号「种树时刻」。

父亲的病

春天来了,爸爸也快快好起来吧。

三月转瞬就过了。

加州开始有春天的气息,气温回暖,各色的花儿都开了,也下过两场春雨,雨后的天空有了云,格外好看。

我爸爸最近也好一些了。

上次写文章的时候提到了爸爸的病,那一个月里经历了各类科室检查和突发情况,所幸在目前看来已经是好转了不少。

还记得事情的开端,是在年前。

妈妈给我打电话,本来在闲聊,突然和我说起爸爸这小半年来身体状况不好,每天回家都很累,时不时捂着心脏,一贯还算稳定的血糖也有变高的迹象,这个冬天以来,以往健壮的爸爸也明显比往常怕冷了很多。她让我问问在医院工作的同学有没有什么推荐的体检,年后让爸爸做个全身检查。我先问了Ming,她推荐的几个套餐我看着都还不错,就给爸爸安排了时间让他去。

又过了几天,有个周一,妈妈本该上班,却不知何故没有去,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她和我说爸爸最近身体不太妙,有下腹疼痛的迹象,总说自己大号上不干净,大半夜还要去上个厕所——这件事,直到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半夜疼得睡不着,起来吸烟。妈妈还说,不知道为什么,爸爸的内裤上也有一些血迹。

我一下紧张起来,赶紧联系了当医生的朋友,要了一个胃肠科医生的号码,想给爸爸在常规体检以外,再安排做个胃镜肠镜,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联系完以后,我呆呆坐在地上,心里往下沉。我在脑子里试图拼凑爸爸现在的样子,比半年前再老一点的爸爸是什么样子?捂着胸口大喘气的疲累是什么样子?额头有一点发黑的虚弱是什么样子?半夜起来抽烟的疼痛是什么样子?

明明每周都视频,怎么要想象起来就这么难?

我第一次觉得爸爸老了一点,是大学第一次回家的时候。半年没见,爸爸的白头发似乎变多了,脸上的皱纹好像也多了一点——又或者根本没有外形上的改变,只是,就是老了,一种说不出的状态。

而接下来的几年里,我爸一直都是蛮健康的,特别是近几年,妈妈做饭越来越注重营养搭配,他少吃了白米饭,多吃蔬菜和杂粮,脸上虽然长了一些老年斑,但是额头发亮,过年时把头发染黑,还是很精神的。

然而我爸现在是什么样呢?我不甚清楚,只觉得好模糊。

我跟医生联络好,和爸爸定了时间周三做检查,那两天我提心吊胆,跟朋友吐槽了好多,他们都劝我你别急,先看结果。我说,那我不行,我先在你们这急一会儿,回头要是我妈着急了我还能做好准备劝劝她。

是啊,我妈有可能会很着急,可能会手忙脚乱。我一直记得,高考完的那个暑假,我在家里把脚底划了个七八厘米的口子,鲜血直淌,我爸当时不在家,我妈慌得手忙脚乱,还是我自己跟我爸讲了我到底是怎么伤到的。

所以这一次,我也怕我妈是这样慌乱,我希望我爸无论检查出来是什么情况,我妈和我说话的时候起码我是那个冷静一些的人,所以,那些不冷静一定要提前宣泄,才能好好和妈妈说:“我在,你别担心。”

等到爸爸终于去查的那天,我把平常开着的静音模式关了,盯着手机屏幕,等着看他的检查结果。

爸爸先是和我说心电图不太好,是房颤,也因此做不了肠镜和其他检查。我又看了一眼血常规和早癌筛查的结果——还好,早癌筛查的数字都正常。白细胞的数字有点高,那下腹疼痛应该是炎症,其他的高尿酸、高血脂应该也是身体机能的调节问题,不是我最害怕的那个,还是放心了一点。

——然而幺蛾子转头就来。

我爸说他想先用中医调理一段时间,等房颤好一些,再去查一下肠镜。我听了真是瞬间崩溃,这都啥时候了居然还想用中医??我那时候刚起床,在床上给我爸发了好几篇小作文,力劝他做西医检查,他听了最后只是“好吧,我考虑一下,我先睡了。”

我也没办法。爸爸睡后,我查了好多关于房颤的资料,想了很久,决定趁爸爸午休时给他打个电话。

“房颤不是小问题,这是一个西医的诊断,你问中医有什么用?”

“你那天拿了结果单,还没有给心脑血管的医生看对不对?血常规那些数据医生也没有看对吧?你怎么能自己看了检查通知就说要去看中医?”

“爸爸,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我现在一个人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回又回不去,你万一出点什么问题,你让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是哪句话打动了他,最后他同意起码先去见一见心脑血管的医生。

然而,再过了一天,我妈和我说,我爸下腹疼了一整夜,直接去见了胃肠科的医生。一查,发现是尿道结石。至此,血常规的那些数据和我爸的下腹疼痛总算有了解释。

连日来的提心吊胆总算轻松了一些,我让爸爸好好遵医嘱,在医院挂两天水,再等心脑血管医生与胃肠科医生会诊,看看房颤与结石到底哪个先解决。

也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终于和我爸妈视频,他们俩呆在医院里,二月份的天气仍然有些冷,两人就在医院的小床上各占一头,盖着同一条小被子。我笑说,还好是两个人感情好,要不现在手冷脚冷都不想到同一张床上窝着。

那天是周日,周一下午爸爸要去做心脏造影,看看具体情况,周二心脑血管的医生出差回来,就与胃肠科的医生会诊。我心里安定了一些,想着爸爸的病总算该有个定数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料。

国内时间周二早上,我惯常问问爸爸的情况,家庭群里隔了很久都没有人回我,我妈妈私下给我发了信息,她说昨天夜里,爸爸起夜的时候突然说自己头晕,急忙叫了120到医院,现在初步判断,是轻微脑梗。

我一下知道了“脑袋炸掉”是个什么感觉。

我妈妈说现在我爸意识还清醒,但是一直睡着,时不时呕吐,嘴巴也歪了一边。

我脑海中爸爸的形象又空了一次,我的爸爸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爸爸妈妈他们即将入睡,我会问一句他们这天状态如何;每天下午,国内时间到了早上,我会问问我爸昨晚有没有什么问题、妈妈昨晚睡得好不好;每天半夜,我时不时醒过来,看看手机里有没有来自家人或者医生的信息,生怕错过了什么。

妈妈和我说,别担心,她和姑姑换班在医院照顾,姨妈也去帮忙,让我千万别太担心。

妈妈和我说别担心,那她呢?

我妈腰一贯不好,现在每天晚上睡在医院的小床上,她又怕我爸半夜喊她,总是不敢睡熟。白天还要医院家里两头跑,不知道操了多少心。我爸睡床的这几天性情也不大好,有时候还任性,想要自己多做什么事,我妈又生气,又不好和他吵架,有次和我吐槽了好久好久。还好第二天妇女节的时候,爸爸用一个“一生一世”的红包哄了哄她。

但是说实在的,我担心的似乎也不只是我爸,或是我妈,或者任何具体的事情,只是觉得提心吊胆。

然而我能做的也只有这样的提心吊胆。我甚至觉得,是不是为了缓解我心里那份不能在他们身边的愧疚,我才这样焦虑、这样紧张,因为我确实是什么都做不了啊。

爸爸在医院呆了两天,我才有勇气和他们通了一个视频。

爸爸的声音让我知道了什么叫“中气全无”,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从胸腔发出来的,而是从喉头勉强挤出来的。

爸爸张口就问我:“看看,还认得我不?”

上次听到这句话,还是我小时候去看曾祖父的时候,他当时九十多岁了,我们只是一年半载见一面,大人就拉着他问:“你看看还认不认得,这是哪个曾外孙女?”这句太久没有听到的话让我一下心里发酸。

我们讲了不到十分钟,爸爸就说他累了,要睡了。我才知道,人之虚弱可以到这样的程度。

他睡过去,我和妈妈继续说话,我妈说:“我跟你爸讲,要配合医生,治好了,就早点跟我回家。”

我说:“你们俩感情还真是好啊。”

很平常的一句话,但是说完我们俩眼睛都红了,我妈转过头用手去摸已然睡去的我爸的脸,我则抓紧把眼泪憋了回去,匆匆挂断视频。

这个视频电话,让我知道疾病到底是多大的力量。它将一个人从日常的“健康”中拉出来,改变一个人的身体、精神,甚至是社会关系。我的爸爸在病的时候不再像是我熟悉的爸爸,而像是一个小孩,一个虚弱的、脆弱的小孩。

而当爸爸变成小孩的时候,我成长为一个大人了吗?当爸爸的大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爸爸卧病在床的时候,我不在身边,妈妈成为他的大人了吗?

这些问题困扰着我,让我不安。远方的那个爸爸变得影影绰绰,近处的这个自己也变得模糊起来。身为“爸爸的女儿”的我,是否会因为爸爸变了,而发生变化呢?

我心里的慌乱和紧张,是这样的没有答案。一如我的担心,并不具体,而全是模糊的。

有朋友听说了爸爸的事,知道了我对父亲的挂念与担忧,用“孝顺”来概括我。我心里一下有了反弹的欲望,那些我无法形容的模糊感受,不是“孝顺”能勾勒的。

李泽厚讲,儒家的深层结构是理性、理知与情感的交融。孔门所确立的道德律令都建立在人性的基本情感之上。换言之,对于孔子而言,儒家体系的建立,是为了在人性情感的基础上推动塑造理想人格的形成。而儒家道德,更是一种自发的行为,是对内心情感态度的培育,而非后世用来成为虚伪道德或是统治工具的伦理规范。“孝顺”这样的道德情感,也有如此的作用。

然而我依旧觉得,连接着我和父亲的并不是“孝”这样的道德约束,而是从小到大的情感纽带。

我对父亲的情感,不是什么儒家传统教会我的,是父母留下来的。

我与父亲母亲之间的情感,像是水分子在大自然中循环的过程,儿时我如小树承接雨雪,成长过程中又不断返还,这种情意的流动,是一种子女与父母之间独特的链接,是难以被任何一个抽象的概念所概括的依偎和相伴。

四月份过了一半,空气里的水分多起来了,我的爸爸出了院,做了针灸,日渐康复起来。

春天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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