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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领域:日本、人文、社会以及民族问题

写在某知名出版人被捕之后(2016年旧文)

按:本文写于2016年5月25日,首发于豆瓣,于2018年8月15日被豆瓣管理员以"含有违反相关法律法规或管理规定的内容"为由转为仅自己可见,同日Matters注册成功,抢救过来,也算是缘分。两年后的今天该案依然没有进展消息,有业内朋友说压着不判,何社长身体也很不好。另一方面理想国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正式脱钩,改用台海、上海三联等不同出版社书号继续出书维持运营,但感觉也是元气大伤,作为同行觉得挺遗憾,希望他们将来能重回巅峰状态。

以下为正文:

这两天朋友圈里很缓慢地传着原广西师大出版社社长何林夏被查的消息,还在出版圈里的朋友转的反而不多,倒是从圈里退出来,已经没有什么利害关系的筒子热心的转。但是比起之前连续爆发的几个公共事件,何社长被抓的事件并没有引起太多圈外关注,一方面何是个低调的人,广西师大社本部也不像下属北京贝贝特理想国这样的机构惹人眼球。但是理想国这几年风生水起,没有本部领导的照应是难以做大的,各种擦边球牵连到领导做检讨的案例,也不在少数。在今天中国近乎一潭死水的出版市场中,广西师大是少数有所作为的出版方之一,既有文化品位,又有商业头脑,也带动了市场。但之前就一直有隐约的担心,为他们出的一些敏感题材捏一把冷汗,到今天终于出事,既震惊也又在意料之中,也暗证了最近风向不好的变化,叹息。

我和何社长没有见过面,只在不少书的版权页看到他的名字,听朋友说过,他是个有文人风范,不太像领导的领导。虽然在出版社小呆过一段,资历尚浅没有涉及上层运营,不太明白作为出版方能有什么受贿的余地(要说行贿还说得通),最多就是卖卖书号,或者说挪用公款还能想象一下,受贿是怎么个受法,实在不太理解。不过既然抓了,就不会师出无名,怎么样都会落实一个罪状,姑且等待进一步的消息。不过明眼人都知道,犯事犯的不是这一条。至于具体怎么回事,前面的广播已经说明了我的推测,这里就不重复了。在职的朋友种种顾虑不便开口,业外关心的读者也不太能说出个所以然。所以这件事的议论,似乎就只能落在我这样既没有利害关系多少还有一些从业经验的越界人来说。

这里我不想就这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做分析推断,也没有能力喊冤,对于这样一位我尊敬的业界前辈遭到如此待遇,只觉得很无力。但这种情况也许是每个时代秉良识做文化的出版人或多或少都预料过的结果。之前的一篇日志里我已经写过,当著作和当 局产生冲突时候,出版人必须站在作者前面,代替作者承受最直接的压力。这是出版者的光荣。只是我没有想到中国的出版人这么快就有机会应证这份荣光。此前报社媒体出事换领导是常有的事,但轮到出版圈的并不多,而且不仅是撤职,还罗织出罪名等待坐实,这未免叫真正有出版理想的人心寒,叫我不得不以最坏的想象来揣测中国出版自 由的未来。昨天看到某个小组的讨论,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说你们太把读书人当一回事了,要整还轮不到整你们。但是他低估了出版的力量,我倒希望某些人也像他一样低估,可惜某些人太有眼光。反过来,也说明出版的意义重大。

不过我觉得值得骄傲的是,媒体人、出版人,虽然看到过很多抱怨行业待遇差,体 制僵化等等的牢骚,却没有什么人为迫害喊屈,相反,真正承受到迫害的人都是将它作为职业的宿命一样默默承受下来。此前医 患矛盾的新闻,朋友圈里传播的消息都是受害者式的道德高位控诉,对比之下我看到了文化人沉默的骨气。确实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媒体人、出版人并不是什么悲剧英雄,不需要哭天抢地,他们遵从的只是职业道德。既然做了这一行,在今天,有些事就应该有准备,如果你要按照良心做事,那么招惹到的不公,也是求仁得仁,有恨,但无悔。当然我不是说要故意去鸡蛋碰石头,可以的话,石头还是尽量规避,长期来说,还能做更多的事。但这也就是这一行的矛盾,你要是事事规避,没有风险,那么你不要做这一行,做了也等于没做。文化产业不是只有商业价值的事,尤其是新闻出版,是一个社会的良心的守护者,受到再多的限制也不能背离自己的职业道德和使命。但是要是没有掌握好尺度,触了霉头,虽然道德无亏,但警戒不到位也是职业技能不够精良的体现,自己也要担一部分责任。因此在当下,有良知的出版,就是刀刃上的舞蹈。这在今天更加艰难,何社事件释放了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接下来很可能会是一个严冬,业界的朋友要做好心理准备,想要从业的新童鞋也要考虑谨慎。当然如果你只想出些风花雪月不痛关痒的东西当然没啥问题,我是说给那些有担当的同仁听。但另一方面,越是严冬,越是密不透风的低气压,一点点新鲜的空气也就更珍贵,因此也更体现出这个行业工作的重要性。

写到这里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了,只能说这件事真对我刺激很大,郁愤之下思维混乱。很多人可能觉得出版圈不关自己什么事,很多人甚至一年都看不了一两本书,这些读书人的事。。。在这个公知被污名,阅读被娱乐化兴趣化的时代,通过书籍来改造社会,这是多么书生意气的落伍理想啊。但是没有这种理想,出版还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被一本书改变人生的事确实存在,我自己就经历过。大二的某一天,在我们那个人文容量极其有限的学校图书馆瞎泡,突然撞上俄罗斯出版家绥青的自传《为书籍的一生》,说来也巧,正好是广西师大出版的,我不记得版权页上出版人是肖启明还是何林夏,但总之,很庸俗的说,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决定了做出版的理想。

绥青之于我是出版人的榜样。旧俄的穷苦小学徒出身,却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出版家,更重要的是,他改造了整整一代俄罗斯人的素养。在之前,读书几乎是有产阶级的特权,底层民众只会买些印着圣徒像的小黄历。绥青推出了价廉物美的出版物 ,推动平民教育和民间识字运动,让托尔斯泰、契诃夫等人的作品走进了普罗大众,成为了一般家庭的教养读物。对比今天,很多从业人员出书只是满足自己兴趣的小情小调,把阅读展现为迎合读者所谓的小资品位,虽然不是说这样的从业方式不行,但这些都缺少了出版人最应有素质:社会关怀的胸襟和使命感。作者可以愤世嫉俗、自艾自怨,出版人不行,和审查斗智斗勇,夹缝中传播文化价值,改造社会素养,这是出版人这个职业诞生之日起就融入职业本分的东西,也是这一行的骄傲和荣光。所以不该抱怨,也不需要抱怨。

从社会意义上来说,出版家的作用甚至要远大于作家和学者。改造社会风气,出版是比教育更有效的手段。对现实失望时,人们常喜欢套鲁迅的话说,救救孩子,孩子是未来,还有希望。孩子的希望在于教育。但是他们没有想过,教育者本身没有素质的话,如何教育好下一代?所以救救孩子是个伪命题,首先要救的是大人,是我们自己。出版的出发点正在于此。出版不寄希望于未来的下一代,而在于当下,在于每一个现实中的成年人。出版要改造的不是未来,而是现下,是今天阅读作品的每一个读者的思想。也不同于教育双方的地位不对等,出版者并不是启蒙者,而只是自我教育者,同样,他的使命也在于与自己处于平等地位的读者通过阅读的自我教育。

我始终认为,出版是面向大众的教育。教育的目的不是用一种意识形态或者另一种意识形态洗 脑,而是培养一个人独立思考判断的能力,不随波逐流,不盲目从众。在今天,也是培养一个独立的人格,培养公民意识,以及整个社会的未来。出版不是强制灌输,通过购买这一商业行为,读者做出的是自主的选择,是自我选择进行的教育。另一方面,进入阅读也是一个沉稳缓慢的过程,读者不像快消品娱乐受众一样张开胃袋等待消极填充,而必须发挥主动性,才能进入文字的世界。这种慢,也给了人反思和辨识的空间。思考的越多,人越不容易被宣传左右走。严肃阅读是一件不能速成的事,就像思考的培养不能速成一样。当下所谓的轻松阅读,快速阅读,实际上是在剥夺人类进化的能力,让人更容易变成庸庸碌碌的螺丝钉,变成只会追求不断满足生理需求的动物,而不是一个有主体有生命力的人。

所以,读书并不是小众品位,也不是值得标榜的高雅趣味,而是面包和水一样普通又不可或缺的东西。在某些人眼中,世界永远是少数精英和庸庸大众组成,但这不是出版人的想法,出版人要做到的是改变这种对立,不是精英的大众化,而是大众的精英化;不是颠覆价值评价体系,将乌合之众标榜为精英,把知识分子污名到需要被改造的臭老九的地位,而是提高大众的素养,让更多的人能够用自主的思想进行判断。这也不是泛泛的平等主义,相反,真正的权威,来自于有独立自主判断能力的同侪的辨识和推赏,只有独立平等的人中才会诞生真正的权威。出版人想要做的,就是整出这样一块能够生长出独立自由人格的土壤。虽然这在哪个时代,这都是难以达到的梦想,但是在历史发展整个趋势来看,不能不说,这样的梦想虽然依然遥远,却比从前更加接近。追求自由,追求平等和进步,这是几个世纪来世界各国出版人共通的理念。

还有该说什么呢?我只有一支笔,一个小小的页面。对于某位出版人的命运,既左右不了什么,也唤起不了什么。和近期的其他热点话题不同,这一事件中,公众的关注,几乎不能改变什么,我们只能坐等结局。但是如果有更多的人知道,更多人记住,曾经有过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哪怕什么也改变不了,那么对于当事人,或许是一种小小的补偿。有人说,书是出版人的墓志铭。我也不想呼吁什么关注出版人生存现状,说实话关注也没用,而且在这个时代,选择了这个职业,有些宿命已经在做出选择的觉悟中定下了,也要担负起这一选择的责任。不过,即使不需要关注出版人,但是社会大众也应该多关注一下这个行业,它的现状,它的未来,它的自由和它的希望,因为它承载着社会文化的未来,也是和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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