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ur桐
Mour桐

年轻外表下的老灵魂,无聊易怒,瞎写一些没人看的东西

復萬里河山

我第一次來衡陽想起了一位舊人,幾十年前他重游故地,滿懷悲情,在此地度過了四個多月淒風苦雨的日子,但他當年所做的偉大之事,卻也同樣被迫消失於新政權。

今年七月的衡陽尤為燥熱,我從衡陽站下車後,坐上了一輛公交車,馳往衡陽市區。一路上,我觀賞著這座城市,眼睛有些不夠用,我只能在這裡停留一天,自希望盡可能多的記住她。衡陽的路有些坑坑窪窪,路邊的建築很多都舊了,這裡與南京大不相同,帶給我一種彪悍而又瀟灑的感覺。到了市區吃了一頓便飯,我拖著行李箱穿過了一個味道有些大的的菜市場,一路上實在熱的不行,我生平頭一次為了蹭空調躲進了一個自助銀行。輾轉了半個小時,終於來到了我此行的目的地—岳屏公園。

這是衡陽當地的一座很有名的公園,有一個美麗的大湖,旅遊攻略上推薦在這划船。工作日正午的公園裡幾乎沒有人,這卻正好合了我的心意,衡陽是全國唯一的抗戰紀念城,我此行來,是為了親眼看一看衡陽保衛戰紀念碑。繞著湖走了兩圈,我終於發現了景區的入口。那是一個通往山上的階梯口,兩邊立著兩座雕塑,美如畫卷但又十分肅穆。

我拾級而上,遠遠的望見了一個亭子,走近了看,亭子的牌匾上手書著三個大字,「忠勇亭」,亭子兩邊的對聯上寫著:「忠昭青史強浩氣,勇冠神州壯軍魂。—為抗日英烈撰」。穿過了亭子,在階梯的盡頭上有一座巨大的牌坊,這是紀念碑的入口,上面刻著「雪萬年恥辱復萬里河山秦漢無此雄宋明無此壯,集三楚文章吊九原將士風雨為之泣草木為之悲。」橫書兩字:抗戰。四下無一人,我在此佇立,思緒卻已回到烽火歲月。我到衡陽的那一天是7月 14日,77年前的今天,也就是1944年,我腳下的土地上正硝煙瀰漫,衡陽保衛戰自此已進行了21天,命令上的守兩周已經遠超了,但距離這場戰爭的結束還不到一半。我無法體會前人的心境,就像他們也無法想象77年後的衡陽,會有一座這麼寧靜的公園,會有一條街那麼長的菜市場,這曾是他們的夢寐以求,而他們的現實,則是鮮血和殘肢斷臂以及目之所及的廢墟。

我踏過一寸寸土地,終於來到了這座雄偉的紀念碑前,此時的天湛藍無比,四周綠蔭環繞,紀念碑立於一個八邊底座上,上面刻著「衡陽抗戰紀念城」,這是蔣中正的手書。這座碑立於1947年,時任衡陽市長楊曉麓提議建立一座紀念碑,以此紀念這場「支持之久,犧牲之烈,與夫關係之巨,貢獻之弘,尤足以驚動全世界」的衛國之戰。我本應肅然起敬,但卻難免遺憾哀傷,拜於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這座紀念碑雖然存在,但上面的「蔣中正」三字已被磨平,碑背面的字樣也消失了。楊曉麓當初立碑時所刻的訓詞也被毀壞了,如今的後記上正面刻的是中共衡陽市委員會於2010年重修時的紀念文字,背面才刻的是楊曉麓之子捐贈的石碑記。

我第一次來衡陽想起了一位舊人,幾十年前他重游故地,滿懷悲情,在此地度過了四個多月淒風苦雨的日子,但他當年所做的偉大之事,卻也同樣被迫消失於新政權。

1946年,時任國民政府軍委會少將高參的葛先才,奉蔣介石之命,來到衡陽為第十軍死難同胞收斂屍骨。為什麼是他呢?按葛先才自己的話講:「我愧為衡陽保衛戰中未死的一員……當時我的心情極為複雜,值得安慰的是,我終於能為我衡陽作戰並肩而死的同胞,料理一點後事了,雖然為時已經太晚……」

1944年衡陽保衛戰爆發時,葛先才時任預備第十師師長,擔負衡陽城南主陣地的守備任務,47天之後,陣地被炸為平地,預十師也死傷殆盡。葛先才在被日軍囚禁了四個月後逃回重慶,至此在軍委會擔任有名無實的閒職參謀。現實總喜歡造化弄人,葛先才是湖北漢川人,21歲時南下廣州投考黃埔軍校四期,在次之前他是長沙湘雅醫學院三年級的學生,世間從此少了一位懸壺濟世的良醫,卻也誕生了一位勇敢善戰的猛將。葛先才自七七事變之後幾乎無役不履,從淞滬徐州武漢一路到南昌長沙常德,衡陽是他的最後一戰,此戰之後,他孤身返回陪都,在落寞失意中迎接了日本投降的消息,他的部隊,在戰爭勝利的前一年被打光了,無緣最後勝利的喜悅。

我曾讀過葛先才的回憶錄:《長沙、常德、衡陽血戰親歷記》,葛先才稱自己行伍出身,不通文墨,但這本書的內容卻一點也不俗。葛先才的回憶錄從他當上團長時寫起,我們如今所熟知的許多有關南昌會戰,長沙會戰,常德會戰,衡陽會戰的故事都來自於這本書。葛先才是個驕傲的人,但他在這本書里,卻一再反思當年戰場得與失,對長官上司的決定,也常常有質疑。郝柏村曾經當過葛先才的參謀長,他在回憶錄里這樣評價過這位老長官:「葛師長個性豪爽耿直,待人誠懇,深獲部署愛戴,當有時會讓長官頭痛,遇有上級措施欠當,他會毫不留情的批評;所以他只會打仗,不會做官,否則他早升中將了。」這本書不是一本成功人的回憶。葛先才曾在常德會戰中被子彈穿胸而過,僥倖未死,當他回顧此生,遺憾感慨:「想當年,馳騁戰場,鬥志如虹,視強敵如草芥,置生死於度外……而如今,與草木同朽,實不勝今昔之感。……所遺憾者,援常之役,那穿胸而過之敵彈,若能微向右偏,將心臟擊破,當時陣亡,忠烈祠有我葛先才一塊烈士牌位,永垂青史,並將我這臭皮囊埋葬在桃花江上,美人窩里,桃林叢中,晝夜與桃樹為伍,永遠有美人作伴,生無愧赧,死後恬然,該有多好!免掉眼見今日國家之傷心悲劇,亦逃避了這三十餘年來之辛酸生活。不是牢騷,乃有感而發,確屬實情。大丈夫應轟轟烈烈而死,這樣默默悄悄而亡,愧對此生。」

衡陽守城軍隊第十軍,其戰場幸存之人,也多與葛先才有相同感慨。他們皆因為衡陽之戰的最終結局,飽受著生前身後的無限爭議,大家都很樂意評判這場戰爭的結局是否做到了「利益最大化」,但似乎很少有人,願意去關注這些幸存者究竟怎樣想。葛先才的書大概完成於1983年,也就是在這一年,當年衡陽之戰中的衡陽警備司令,也同樣是第十軍軍長的方先覺去世於台北,時年77歲。

在來衡陽之前,我去了一趟岳麓山,這座千年名山上,安葬著無數英雄,只從近代來看,就有黃興,蔡鍔,蔣翊武,覃振,劉道一等,薛岳第九戰區的指揮部,也曾設立於此。岳麓山下,是浩浩蕩蕩的湘江,無聲奔流中,見證了多少歷史興衰的起伏。橘子洲頭上,毛澤東曾在此留下了壯闊詩篇: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他的雕像,如今矗立於橘子洲頭,俯視著他打下的大好江山,新政權帶走的幾千萬生命,卻從不曾與偉大同在。無數的遊客來到橘子洲,只為親眼一睹青年毛澤東的風採,大多數人不知道的是,唐生智的故居,也同樣在橘子洲。1937年的南京,當唐生智於下關江邊匆匆逃離時,中國歷史揭開了悲愴的一頁,當他回看依然燈火通明的金陵,一生的功過已然塵埃落定。歷史的解釋永遠屬於勝利者,但歷史的解釋一定是我們回看過去的方向嗎?1942年的元旦,方先覺也同樣率部離開岳麓山,跨過湘江去保衛長沙,當時的他下令,將所有的船開到江對面,一艘都不留給撤退的軍隊,昔日的南京在眼前歷歷在目,背水一戰,城亡我死。他提筆為妻子寫了一封大義凜然的遺書,沒有道不盡的兒女情長,只有國家帶給他的一腔熱血。他們都曾是勝利者,但也都是失敗者。

1944年後的方先覺,再也沒有上過前線,所擔任的職務,也都是副職。葛先才在書中,稱自己與方先覺是焦不離孟的兄弟,但這對兄弟,似乎都免不過人生跌宕。1947年方先覺被薛岳撤職,在內戰打的火熱的時候,他被送到陸軍大學,一待就是兩年。出來後,正好趕上了國府撤退台灣。他比誰都痛恨戰爭,但他的人生卻從未離開過戰爭。他也許曾經想過要回到1924年冬天的上海,告訴那個19歲的少年,不要放棄讀大學的機會,去考什麼黃埔軍校;也許他會想要回到1925年的廣州,告訴那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不要去毆打貪污的軍需官,免得使自己苦讀一年只落得個不守軍紀,被逐出校的後果;也許他會想回到1927年的南昌,告訴那個年輕的軍官,不要選擇錯了路,不要對共產黨開槍,致使人生終老孤島。人生沒有太多的如果,他本可能死在長城的古北口,九江的鴉雀山,長沙的金井,甚至是衡陽,而他最終的結局,卻是在台北。但即便如此,歷史難道荒唐到要我們去指則他和他們為什麼沒有早早死嗎?

幾年前我在中國共產黨新聞網上看到過一篇文章,名稱是《兩個抗日名將的迥異結局》,文章寫道:「張自忠以死報國,用鮮血證明自己為國家為民族死戰的決心,成為不畏強暴,以身殉國的民族英雄;方先覺悲憤之下投降了敵人,確是不顧民族大義,喪失了軍人氣節。歷史是公允的,現如今,為國死者,風光霽月,享譽至今;投敵失節者,自毀清譽,抱憾終身。」我不得不說我十分的失望,真正公允的歷史,不會出現這樣的評價。

1945年1月1日,是方先覺擔任第十軍軍長的最後一天,這一天,他簽署了一份特殊的任命令。1938年廣州淪陷前,17歲的羅健為加入了63軍,一步一步從看護病做到了藥劑師,1944年2月,羅健為從桂林乾訓團軍醫隊畢業後,準備取道衡陽回廣州歸建63軍,不料此時戰局已開,羅健為加入第十軍,參加了慘烈而又悲壯的衡陽保衛戰。1945年1月1日,方先覺簽發委任狀, 任命羅健為為第三師一等軍醫佐。從衡陽死裡逃生的羅健為,從來沒有忘記過第十軍,忘記過「不眠不休的方軍長」,晚年的他,將其珍藏一生的委任狀捐給了博物館,這是大歷史中的小故事,卻也為我們指明瞭回望過去的方向。

我們該如何看待這些歷史?在這一點上我們應該學習一下我們的敵人。民國七十年代初期,日本第十一軍(歷任軍長岡村寧次,橫山勇)戰友會輾轉得知昔日對手方先覺將軍病逝於台北,他們在台北的一場追悼茶會上提出想到方將軍墓前祭奠。幾名幸存的七十幾歲的日本老兵,與同樣是七十多歲的國軍老兵,到了國軍公墓方將軍的幕前,從憲兵手中接過花圈,獻花祭拜,葛先才也同樣在場陪同。期間,日方代表突然從包里拿出了一個玻璃水瓶,打開瓶蓋,朝著墓前淋水,口中念念有詞。原來不久之前,這些日本軍人特地造訪衡陽戰場,三千多忠骸,本來在大戰之後,集體葬在衡陽,葛先才親自立了紀念碑,卻於新政權建立後被鏟平。但日軍卻從未忘記這群在戰場交手,卻在海峽兩岸被冷遇的英雄對手們。他們到了衡陽,埋骨之處卻找不到一塊可資憑吊的紀念物,日本人走到了湘江邊上,汲取了一瓶水。他們想,方將軍本人和他的同胞部署都在此流過血,這瓶水對於方將軍,必然也有著特殊的意義。透過翻譯,在場的中國人知道了日本人在念念有詞著什麼:

「方將軍,我們知道您生前無法返回大陸,我們特別到了當年戰地衡陽,給您帶了一瓶湘江的水,希望您英靈不死,兩國永遠親善和睦!」在五指山炙熱的七月天里,一群不同國籍的老人們,曾在戰場上彼此廝殺,如今則是惺惺相惜,臉上淌著的水珠,早已分不清是汗還是淚。他們已經脫去了心中的戎裝,血與淚的慘痛,都化作了對和平最真切的期盼。

寫到這,我已經離開了衡陽,但還有一件事情,應該有所交代。葛先才在他的回憶錄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在1944年8月4日,農民銀行倉庫背後陣地被日軍突破,情急之下,葛先才親率師特務連僅剩的兩排士兵前去增援,方先覺得知消息後,也率領軍特務營僅剩的一連士兵急急趕來增援,軍師長親臨前線,士氣大振,戰局穩定,陣地失而復得。他們之間發生了這樣的對話:「

「先才!你須迅回師指揮所坐鎮,以便適時應變,我也到你指揮所去看看,我們一起走。」

「十餘年來,我們二人,焦不離孟,稱不離鉈,連手作戰,馳騁戰場無往不利,這一次恐怕是最後一次同路啊!」

「不,還有一條路可以同行。」

「還有什麼路哇?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無路可走了呢!」

「你忘了,還有黃泉之路可以同行呀!」

「是,是,軍長畢竟是軍長,看得透,想得到,高明!」

大家同聲悲壯哈哈大笑。」

1997年葛先才病逝於台北,享年93歲,在黃泉之路上,他與同袍兄弟,終於可以再次同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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