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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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義者,同時也支持:開放式關係、性解放、無條件基本收入、安樂死、情感教育。 聯絡:wuerhyueh@gmail.com 部落格:https://wuerhyueh.wordpress.com/

《戀愛暴君》在關係性侵之後:

《戀愛暴君(恋する暴君)》是2004年的作品(至今還在連載),作者為高永ひなこ,故事描述了主角森永身為一個同性戀,苦苦追求異性戀男性的學長巽宗一的心路歷程。
第一集封面,台灣東販<deepl-inline-translate style="z-index: 1999999999;"></deepl-inline-translate>

這本BL是我的啟蒙之作,開啟了我通往BL世界的不歸路。

我非常喜歡這部作品,不只是因為它對同性戀的自我認同有著細膩的觀察,對於情感描寫也有著大量的細節來堆疊其脈絡,同時,我也喜歡兩人關係在每次性交後升溫的安排。

更別提看著學長從原本的極度厭同,到後來變得坦率甚至主動的過程,要說有多快樂就有多快樂,有多香就有多香。

但當我成為女性主義者之後再回頭檢視時,其實很難忽略這個故事是以性侵作為開頭,甚至有多次性侵未遂、違反意願性交的情形發生。而作為受害者的學長也在明顯表示「我並不樂意進行性行為」之後,一次又一次的被侵害、被禁聲、被威脅、被人際關係與罪惡感壓垮,最後放棄抵抗,交出身體,而故事以「性高潮」回報,好似這能彌補學長的受害事實,讓性侵這件事似乎不再是事實與讀者該關心的重點。

畢竟,一段深厚的關係,怎麼可能會由性侵開始?如果學長真的很討厭,學長反抗、跑掉、拋棄這段關係不就行了?還留在關係裡,只能說是學長自願的吧?學長拒絕的力道越來越弱、甚至曾經主動過,這還能說是森永性侵學長嗎?

老實說,《戀愛暴君》是對關係性侵發生後,最糟糕的浪漫化想像。

然而,《戀愛暴君》也因其細膩的情感鋪墊方式,足以讓我們窺知一二關係性侵中的多面性。關於加害者會如何侵入一個人的生活,甚至讓當事人在不願意的狀況下,仍可能讓加害者一再得逞,把侵害包裝成愛與在乎的籌碼,或把自己的責任轉移到受害者身上──「是你在誘惑我」、「你對我太沒防備」、「明知我的心意還視而不見」。

我認為《戀愛暴君》中描述的事實是,在失去了性教育的狀況下,人們會多無知的運用父權脈絡來行駛性特權、用關係來要脅性付出。

身為加害者的森永實在太缺乏性知識。單戀並不是藉口、對方把自己當成信任的人,所以沒有防備也不等於性邀約、無套性行為與內射都可能增加性病風險。

同時森永無視當事人說不的意願,以自己的性慾被壓抑作為苦情記、同時抓著與學長關係的不可替代性要脅「如果要保留關係,就要和我性交」。

即使森永曾經也是意識到自己侵害的事實而決定離開,而學長決定挽留(這挽留成分包含了一些旁人的指責如:你和他吵架一定是你的錯,要記得和好;與對造成森永離開的責任感等),也不等於學長就必須接受受侵害的事實、與森永隨之而來越來越過份的威脅。

說到這,也許你會認為我要全盤否定這部漫畫的內容。

但我其實相信學長與森永的感情是真誠的。


這才是關係性侵中,最令人困惑且痛苦的部分。


什麼是關係性侵?

關係性侵,顧名思義,是建立在關係中的性侵行為。如朋友、伴侶、約會對象等,你明確知道自己和對方有著一定的關係與信任,你們會聊天、會開玩笑、會一起出遊、彼此傾聽煩惱等。

而關係性侵如何發生?可能是某個午後,對方突然坦露自己對性的興趣,並以你無法拒絕的方式推進與你身體的關係;或以玩鬧作為藉口親你、碰你,但在你表露不適時,又藉口說只是在玩;也有可能是在約會時,你覺得牽手很好,但不想親吻,對方卻誤判氣氛進行下一步;或你們本來就有穩定的性關係,今天你卻不想做,對方依舊執意進行……

這些性侵都踩在微妙的點上,處於不太舒服但又不是什麼大事的邊緣。你可能不想傷感情、或擔心會把關係弄僵,甚至拒絕會使你失去一段深刻的關係,可能過程不會很恐怖、不像想像中的強暴有暴力威脅、或可能有些舒服,你可能會花很多時間想找理由說服自己、自己覺得不舒服並不重要;或你乾脆就拋到腦後,假裝無事發生,繼續過日子。

即使如此,這依舊是違反意願的性侵。

《戀愛暴君》不但一次次忽略學長的拒絕,同時也採用了加害男性的經驗為主要的敘事視角。這不但能引發了讀者對於森永的同情與理解,讓森永得以提出一堆藉口合理化自己的加害(例如學長平常的言行過於嚴厲、森永的性慾被壓抑很可憐、森永單戀四年很可憐、 之前約定一個禮拜要做愛一次學長沒遵守約定很過份),同時更容易忽略受害者如何厭惡同性、如何明確表達不的環節。

這和被傳出性侵醜聞而被同理的男性有何不同?他有大好前程,所以我們不能毀了他?我們不能告他、不能覺得受害,是你自己不清醒、沒有明確反抗,是你事後看起來神色自若、是你之後還和加害者保持聯繫、是你有了性高潮

好像只要有了性高潮,你收穫的好處,就能打平你被奪取的自我表達。

這是文本的缺失,是這個社會長期以男性視角為主忽略的真切感受。讀者只會注意到森永成功了,一次一次得逞而讓學長的身體有了反射、使學長主動說要、使學長依賴,森永長期的為人處事使他人信賴森永而不會責難森永、森永的溫柔對待與細膩照顧使得森永的惡行相較來說得到了打平,森永想要進行心靈交流而不是強制性交,所以即使他實際做的事情是性侵、也不等於他真的在性侵。

森永看起來是如此平易近人,如此友善。他會為了自己的行為而後悔、會真切擔心且替學長著想,會和學長談心、說出長久困擾自己的秘密。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性侵他人、或加害他人?

為什麼社會對加害者如此寬容?我們又要怎麼聽到受害者的聲音?

《戀愛暴君》給出的回答是,因為學長在乎森永(基於他糟糕的人際處理能力,他幾乎只有森永一個朋友),所以願意忍耐,願意縱容森永的暴力,同時學長享有了森永的照護(而他是個很糟糕的回報者),所以給出一點性當籌碼不為過?

學長的在乎是能被如此濫用的嗎?


我們該如何看待關係性侵

從上一段我們能看出,關係性侵之所以複雜,是因為人在互動中有許多的給予與回報。你欠我一點、我欠你一點,你還我一點、我還你一點。似乎無法好好梳理清楚到底誰對誰錯。你上次偷吃我的點心,我這次故意絆倒你,行為不同,但似乎達到了某種關係的平衡。

《戀愛暴君》與普遍的BL故事中有一種文本是:我性侵你,但你高潮了,那性侵就不算性侵了。

我相信這種文本是從異性戀中借用的,大量的異性戀色情創作也都可見如此的價值觀,我稱之為高潮神話。

高潮神話其實用了一種很高明的技巧讓人混淆,認定了有高潮就是收穫,就像是領到了薪水就有得,而我們該以此滿足,以此說服自己「夠了」。但我們忽略的是,不論是公司(正確來說,是資本主義)或是性高潮給予者,都透過給出價值來控制受害者,讓我們無法自由選擇、害怕失去,而只能唯唯諾諾,不能反抗。

而關係性侵能夠發生,很多時候都是加害者並未意識到自己的作法其實違反了當事人的意願。我們也抱有一種天真的想像,一個友善的人不會在性上違反他人意願,卻忽略了在性互動上,社會擁有不同框架,容許追求者以強硬的態度,生米煮成熟飯、先上車候補票再說。如果是愛,就沒關係;如果是愛,就可以忍耐。加害者並不會認為自己罪大惡極,旁觀者也不會,甚至有時受害者也未能察覺。

畢竟我們的社會有太多未經過同意的友善行為──例如事先幫忙拿好餐具、私下調解朋友的紛爭、替一個家人整理房間。這些都違反了當事人意願,但我們都稱之為貼心,或說,會看場合、會讀空氣。若是你可以得到好處,你又有什麼好抱怨的?你收了禮物、你有了性高潮,這時候拒絕,不就不解風情嗎?

同時,我們也很值得討論,一個完整的關係真的是要由性來完成的嗎?為何是人在社交中最高的層級?

為何森永要可憐巴巴的抱怨無法與學長發生關係很委屈,為何在學長願意持續關係下,不容許性的發生就是損害了森永的權益,而我們都以此同情?即使森永已經和學長建立了長達四年以上的友誼,也比其他人更親近學長,為何森永還是覺得缺憾且無法滿足?甚至到了第四集,發現有其他人能與學長交好時,森永是如此緊張焦慮自己的關係可能會被取代,也會在學長表示拒絕時感到不安而希望能進行性交,認定只有在這種狀況下自己才能擁有學長(這難道不是赤裸的以性控制嗎)?

我們的社會是否對於關係過於焦慮不安,把性資源捏得太緊,導致於我們要確立一段關係能夠長久相信,就必須透過交換稀有的籌碼來確認?

性交過我們才真的在交往,用鑽戒求婚才算真切的組建了家庭──我們真的要受限於這樣的想像中,無法自由定義彼此的關係,無法透過當下的感受來相信自己與彼此嗎?

森永沒辦法。所以森永要性侵學長,才能覺得安心、才能覺得安全。

這是《戀愛暴君》這個故事中,最慘的敗筆。也體現了在二十一世紀,我們是如何想像一個關係該如何發生,而一個男人又該如何處理自己的關係缺口的糟糕形式。

性侵。我們要性侵他人,才能覺得安全,覺得被愛。


但我想問,關係性侵是能被原諒的嗎?

老實說,我想相信是可以的。

性侵雖然能拿走一個人對他人的信賴、也打破了個人交際關係中設定好的順序,同時被奪取性也會讓當事人感覺失控、無法掌握自己的身體,也會對可能有的高潮感到困惑,從此無法再相信與享受性與生命的連結。

即使如此,我也不認為被拿走性就是一切人生的毀滅起使點。被性侵不會使你變得骯髒、使你變得不純潔不被愛、使你的身體不再能夠控制。

讓你感受到絕望的,不是性本身,而是這個社會理所當然認定你是可以宰制的、讓你意識到了不自由、讓你跟你自己的關係彼此脫離。

男同性戀可以性化異性戀男性,異性戀男性可以性化所有生理女性。你能擁有他人的性,你就是有能的。這是這個社會在父權規範下,給予每個人的神話。

我們需要的是,相信自己的主張與界線,相信自己能獨立故事之外──並沒有人說結婚之後就一定幸福美滿,被求婚一定要感動落淚不能拒絕,為你好就不能不舒服,關係好不等於不會傷害,家長也有可能有毒,高潮了也不等於就不是性侵。

同時,我也相信人的心靈與身體是很堅韌的。被刺了一刀還是有可能痊癒,被朋友背叛也還是可以選擇原諒。這樣的寬容性,其實就是彼此能賴以維生的溫柔。若我們能理解對方為何如此無助的要奪取某些資源,也許這種連鎖能夠被切斷,便不再必要去透過傷害誰來拿取。

我也不認為原諒的重點是在要不要選擇報復上。其實原諒更多的是為了追求傷口的癒合。我並不是那麼真切地反對復仇,但我也認為真切聆聽自己的心聲,會比把精力放在自己以外的人身上來得更好。


最後的提問:《戀愛暴君》的故事能夠被改寫嗎?

即使批評了這麼多,《戀愛暴君》在我心中依舊有一定的地位。其中當然有一些雛鳥情節。畢竟是啟蒙作嘛。

然而我也曾經因此唾棄自己,認為自己無意中助長了性侵文本的生長。也對自己曾經想找藉口抹滅森永性侵事實的自己感到不恥。

現在,再經過一次次重看與反芻後,我終於比較能理解自己為何會喜歡《戀愛暴君》這樣的故事了。

其一、當然是因為高永ひなこ老師對情感細膩的描寫。

不管是森永還是學長,他們都真實的活著、真實的煩惱,他們一起面對生活中的大小困難、他們會誤解彼此、吵架、然後和好。撇除性侵,他們是確實有在建立起深厚的關係的。我認為很難在虛構作品中看到一段關係能以如此大量的細節與對話堆疊起來,以致於這段關係如此真誠而能說服我。

其二、不得不否認的是,我對於懲罰恐同男性有著一定的快感。

所以我忽略了學長的不願意與感受,也默默的在心理替森永加油打氣。某種方面,我很希望掰彎是種可能,也很希望身為普遍加害者的男性,能實際體會這種經常存於生理女性經驗中,被控制而屈服的心情(同性戀有什麼不好,如果要一直跟生理女推銷陰莖,可以先自己嘗試,真的)。這是我個人的創傷導致的偏好,我沒有要道歉,也欣然接受。對我來說,這樣的作品即使概念上是可憎的,對我來說也是必要的。

但要談到如何改寫,我很希望《戀愛暴君》能加入更多的性教育環節。也許跟《性愛自修室》一樣,也許某天森永願意坐下來和學長好好聊聊,也許森永會反省並在得知他人有類似狀況時出聲阻止。也許森永會理解自己的焦慮是不必要的,在停止以性勒索學長後,也許學長會表示理解,而能確切以自己的意志來選擇是否要進行性交。

我們不該浪漫化關係性侵,但很多時候,關係性侵確實有可能是浪漫的。

你被性侵是真的,浪漫也是真的。真的要說,除了改寫之外,我也希望讀者能夠更坦然的承認,某些故事是建立在不恰當的性侵上的。

而我希望性侵能不要再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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