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ryn阿润
Aaryn阿润

生活观察家,成长中的写作者。

我离开了家乡小镇,也离开了认识十多年的她

她就像是我行路途中的一处风景,无论我走到哪里,总会在转角处与她相见。想到小城时,我会觉得一种模糊而陈旧的温暖,只因为她还留在那里,像我的锚点一样,让远行的我牵肠挂肚。有了她在,人生就有了退处。

各位写友好,我是马特市新人Aaryn阿润,一个生活观察家,正在成长中的写作者。去年2月接触了非虚构写作,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近一年在中文非虚构写作平台——三明治(微信搜索公众号“三明治”),以Aaryn(或阿润)为笔名发表了关于自己的7篇非虚构作品,话题涉及母女关系、家族纠纷、职场生活、性骚扰、海外生活等。

加入马特市是想培养自己的写作习惯,认识更多的写友,希望能跟大家一起阅读交流,精进自己的写作能力,也希望听听大家对我作品的意见,以此培养自己的读者意识。

今天放的是我发表的第七篇非虚构作品《我离开了家乡小镇,也离开了认识十多年的她》(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三明治”)。在这篇文章里,我写了一个自己跟闺蜜复杂关系的故事。两位女性朋友之间的微妙关系是我乐此不疲想要探索的话题,有读者说看完想到了《那不勒斯四部曲》。

公众号在发表这篇文章时,擅自改动了我的原标题,但改动后的标题与正文内容不太相符,且充满了价值批判的噱头,因此在这里我沿用自己最初为这篇文章定下的标题,也是我最想表达的东西。希望你们能够喜欢这篇文章并多多支持,多多指教~

那年十一长假,我们同时去了大西北不同的地方

1

微信的绿色对话框不断地从我这里弹出去,像是射出去的一支支利箭,精准无比地刺向屏幕那头的她。

“我活了30岁,第一次被一个女性朋友背叛。本来说好了,我们几个女生一起找房子住,在澳洲租房实在太难了,我们前后找了一个月,好不容易找到房子了,签合同的时候她却突然变卦,抛弃我们跟自己男朋友一起去住了。我真的太愤怒了,像吃了苍蝇一样觉得恶心!”

“她怎么能这么恋爱脑?没谈恋爱之前挺拎得清的一个姑娘,怎么谈恋爱后这么不清醒啊?她背叛了我们之间珍贵的女性情谊,宁愿去相信一个刚认识不久的男人,我真为她的命运感到悲哀。”

等了几分钟,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我知道她正在编辑给我的回复。

“亲爱的,我也认为这件事情她背弃了承诺,确实做错了。但我觉得有些抱歉,因为我不能认同你的想法。你好像站在自己的视角去审判一个跟你做出不同选择的人,我想这个女生选择男朋友是她的需求,也是她的弱处。女性主义不是以女性主义去要求每一位女性。对错在不同个体身上有不同的呈现,如果非要证明谁是谁非,那归根结底是对自恋的维护和权力的争夺。”

“我在想,如果哪天我谈了男朋友,要不要告诉你,我好像有些怕遭到你的审判。”

听到她这样表达自己的担忧,我为自己尖锐的态度感到有些惭愧。她向来拥有敏锐的洞察力,轻而易举就拨开重重迷雾,直抵我人性中的弱处,这样轻易被她看透,像是扯下了遮羞布,让我无地自容。

她显然是站在了背叛我的朋友那边,没能理解我所说的“女性情谊”,反而用一种中立客观的态度去分析这件事,这让我感到气恼。什么“需求”,什么“弱处”啊?背叛就是背叛。但我不敢表露这种感受,我遏止了继续为自己辩解的欲望,转而分析自己的不是,承认自己确实容易陷入批判他人的状态,承认自己企图维护自恋的深层目的。

聊天似乎愉快地结束了,毕竟我们达成了一些表面上的共识。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明知我们两人之间已经出现了分歧,却不敢跟她探讨这种分歧,试图维护关系表面的和谐。我的心里像是掀起了海啸,每一阵激烈的浪花都朝她汹涌而去。

为什么每次聊起女性主义话题,她都如此抗拒我?为什么她不能理解和接受我的观点?为什么她还跟以往一样,自诩中立客观地去看待事情?

我离开家乡小城已经五年了,我们两人的生活渐行渐远,她确实跟不上我的理念了。

2

她是与我相识十五年的闺蜜。高一军训时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那张酷似张天爱的冷艳的脸,在一众平庸的同学里显得格外出众。在那个灰头土脸的高中时代,她的穿着打扮显得非常时尚,格子帆布鞋、牛仔裤、各式各样的毛衣、衬衫和裙子,有时候是学院风,有时候是公主风,有时候又是酷帅风。

她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额头被厚厚的刘海覆盖,里面仿佛藏满了秘密,吸引着我去亲近她。有段时间,我每天都要给她买一瓶统一冰红茶,夜里偷偷打着手电筒为她写诗,通篇都是一些肉麻的词句。下晚自习后,我们在操场的留言墙上乱涂乱画,诉说青春的感伤。

通过一些零零散散的讲述,我逐渐拼凑出她的过往。她拥有一个充满硝烟的童年,父亲性情暴躁,经常家暴她的母亲。母亲生得瘦弱,性格又温顺,总是选择默默承受。小学时父母忙着吵架、打架,无暇顾及她的成长,初中时矛盾不断的父母终于离婚了,缺乏爱和安全感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基因。

我也有一个家暴的父亲,从记事时起,我便生活在父母亲鸡飞狗跳的矛盾里,但他们没有离婚,日子还勉强过得去。比起她,我似乎是幸运一些的那个孩子,对她的不幸充满了同情。

她的情绪像一颗定时炸弹,有次我和她,还有另外一个女生聊起最新一期的《最小说》,大概觉得我们的声音有点大,她突然大吼了一句:“你们吵什么吵!”我愣住了,呆在原地,委屈又自责,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年少的我还不能理解过往的经历给她的心灵带去的创伤,我的同情就像一把不对齿的钥匙,无法解开她的秘密。

这段脆弱的友情只维持了三个月,便因为她使用我的手机考试作弊引发的争吵而宣告终结。我们重新恢复联系,已经是我读大四那年。大学毕业后,我们先后在家乡的小城找到了体制内的工作,她是一所中学的老师,我是一家事业单位的科员。这段中断近七年的友情,就重新在这座小城里延续了下来。

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微信上聊天,刚开始话题还比较拘谨,只是讲起高中往事和大学生活,后来我们聊起了各自的伤心事。读大学时,她的高中闺蜜故意瞒着她,跟她的一位男性好友谈恋爱了。当她从那位男性好友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她对这位不真诚的闺蜜失望不已。我认识她说的那位高中闺蜜,高中时她们两人经常黏在一起,是无话不谈、彼此信任的好朋友,后来却因为这件事情渐渐断了联系。

而我的故事也同样令人伤神。高中时我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女生,我们靠近彼此又相互伤害,年少的我不敢承认那种炙烈的感情就是爱情,兜兜转转几年过去,她都要跟自己的男朋友结婚了,这让我陷入了持续的痛苦之中。

令我意外的是,她没有因为我喜欢女孩子而去评判我,也不觉得我处在这段三角恋关系中不合时宜,“高中时虽然我们的班级离得不远,但我都没听你讲过这些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没跟其他人说过,你一定又难受又孤独吧,抱抱你。”

仿佛是从两颗孤单的星球发出的信号终于被对方接收到了,我们就这样在茫茫宇宙中确认了彼此的存在。许多次的秉烛夜谈,让我们的关系变得异常亲密。我们是彼此的倾听者,知晓对方最不堪回首的青春往事,我们会坦诚地表露那些不敢示于人前的情绪,在对方崩溃时尝试托住她。

当时我正在为自己的性取向苦恼,她告诉我不必纠结,你也许是同性恋,也许仅仅是爱上了那个姑娘,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坦诚地面对自己内心的这份感情,它一点也不羞耻,它很美好。那个寒冷的冬夜,我的心像是被一个小火炉烤着,暖暖的。

我们一起去餐厅当驻唱,变着法地向老板索要拖欠的工钱;一起探索小城新开的餐馆,入夜就去清吧消磨时间,喝醉了就踉踉跄跄地踩着星星回家;一起组乐队,她唱歌我弹吉他,录了许多表演视频。在那座小城,永远都有她陪我冒险。我们跟别人谈一些无疾而终的恋爱,朋友圈里写满了扭捏潮湿的心绪,失恋了就把留了许多年的长发剪短了。音乐节李志的舞台下面,我们大声嘶吼“这个世界会好吗”,边唱边掉眼泪。那是一段疯狂的时期,似要把之前失落的情节全都补上,又像青春散场前的高潮,矫情、混乱又张扬。

3

她很少主动跟我谈及她的童年,像个月亮那样永远只露出其中的一面。仅仅有两次,她跟我谈起一些细节。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场景里藏着她性格的密码,补齐了高中时我对她的理解里所缺少的那块拼图。

“那时我还特别小,我惹我爸生气,他一脚把我从客厅踹到了卧室门口,大概有四五米的距离。”我想象她瘦小的身体像块干柴一样飞出去,顿时红了眼眶。

“我爸最后一次家暴我妈之后,他们就离婚了。那次我爸穿着皮鞋不停踹我妈的头,邻居拉都拉不住。我远远地看见我妈倒在血泊里挣扎,吓得我赶紧打了120。那次我妈被打断了三根肋骨,断掉的肋骨戳破了肺膜,她在医院住了好久。”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我的心像是被一把榔头反复敲打,疼得喘不过来气。我握住她的手,不敢再往下细问,母亲什么时候恢复的?有没有起诉丈夫的故意伤害?当时的她是什么样的感受?现在的她又怎样看待自己的父亲……

她的性格有些阴晴不定,有时一连几天都不会找我,问起时只回复一句简单的“嗯”或者“好”。没有叽叽喳喳的语音、一连串的不正经的表情包和做出各种古怪表情的自拍,手机在此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把我所有的好心情都吸走了。

我猜想她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也许是领导又给她安排了周末的工作但她不知如何拒绝,也许是又跟同住的母亲发生了争吵,也许是同事又说了一些冒犯她的话,也许是父母的身体又出现了新的健康问题,也许是最近的相亲经历不太愉快……

也许她没有遇到任何实际的问题,只是在跟自己内心的那团阴霾缠斗。我还像高中时那样紧张和在意她的情绪,但在黑暗侵袭她的时刻无法给予她最有力的支持。我为自己无法让她变得快乐而感到惭愧,又在心里暗暗埋怨她的不争气,为何要如此消耗自己。

她的母亲因为胃癌切掉了整个胃部,那段时间她辗转于两个城市去照顾母亲。她的父亲因为常年吸烟和应酬,身体也不好。她曾告诉我:“等我爸妈都死了,我就带着他们的遗产到处旅行,钱花完了我就跳海自杀。”有段时间,她的包里常常揣着一把尖利的水果刀,某次在跟亲戚们的言语冲突中,她拿出那把刀威胁他们,说再逼她她就去死,最后这把刀不小心划伤了她的手指,流了很多血。

她周身散发着一股危险又迷人的气质,总会联想到死亡,做事情也带着一股子盲目和决绝,像是要把自己的生命在一瞬间燃尽。彼时她的微博签名是“心乃石头所造,只有火焰能将它喂饱”,像是某种遥远的预言,暗示她未来坎坷的命运。而我就像在紧张地盯着一辆疾速行驶的列车,生怕她失控冲出轨道,那样我就会永远地失去她。

有时她又会跟我聊起心里话,说我是她最信任和亲密的朋友,也是最尊重她的人。每次她要休息时,我从来不会拉着她一直聊天,不让她睡觉。每次她跟我聊起一些矛盾,我总能坚定地站在她身边支持她。我的心脏在此刻变成了一块柔软的海绵,她所有的美好,欢乐,天真,忧郁、乖僻和暴戾,都化成了一汪水,被这块海绵尽数吸呐。

她又何尝不是我最信任和亲密的朋友,在我为爱而不得伤怀时,她气得要哭出来,“看到你在这段感情里如此自苦,我又帮不到你,想着还不如杀了你算了”,我被她的这句气话逗笑了。

有次我骑电动车出了车祸,她无法赶到现场,便打电话叫了自己的朋友过去,生怕我势单力薄,被肇事司机欺负。后来我又出了一次小车祸,当我从X光室走出来时,看到她捧着我最喜欢吃的蛋糕,站在走廊上等我。

在稻城亚丁海拔3000多米的山上,我被一只蜜蜂蛰了手,疼得大哭,喊她的名字。她正经受严重的高原反应,急忙赶来查看我的伤势,为我抹去眼泪。我发现自己在心里已经如此依赖她的陪伴。

她喜欢拍写真,每年生日都要留下自己的模样,每次她都会精心搭配不同风格的妆容和衣服,这是她表达和记录自己的一种方式。25岁生日那天,她悲观地说,今天是她人生的巅峰时刻,我不赞同,告诉她以后的人生还会有许多巅峰时刻。在小城的那三年,我给她拍了许多照片,在热闹的音乐节、静谧的贝加尔湖、装修文艺的咖啡馆、家里的地下车库、公园里的松树林……我们的朋友圈里都是彼此的身影。

她喜欢旅行,每年趁寒暑假都要出去一趟,多半是独自一人,后来母亲手术恢复之后会带着母亲旅游。她说,厦门带给她的感觉是自由文艺,三亚是放松惬意,而去西藏像是一场心灵上的修行。她还有各种各样的爱好,读书、喝茶、画画、烹饪、听小众歌曲,她不追求高深的技艺,只是让自己保持好奇,尝试新的客体体验对她而言非常重要。

她在我心中是独特的,带着伤痛一路走来,本可以冷漠地应对这个世界,却选择给予朋友最大的善意和热枕,对生活倾注无限的热情。她本可以关闭自己的感官,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一生,却执着于探寻自我的真相,在每一次碰撞中去观察自己 。

她有时会表现得非常矛盾,对自己的容貌很自信,又伴有严重的容貌和年龄焦虑,生怕岁月夺走她的青春,让她在婚恋市场失去竞争力。我调侃她相亲过的男性都能组成一个排了,但从没有成功过。她说自己无法在这些男性身上找到父亲的感觉,而她想要找到一个能够引领她人生的男性作为伴侣。

有段时间她告诉我,她在暗恋自己部门的副主任,一个已婚有孩子的、搞艺术的男人。她看起来有些跃跃欲试:“我就不信,搞艺术的男人能拒绝新鲜感。”但我岂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好朋友陷入一场没有结果的感情,让自己再次受到伤害?我们吵了一架,后来她断了对那个主任的心思。

算上她高中时用手机作弊那次,这是我们仅有的两次争吵。高一那年,她之所以借我的手机作弊,是担心自己考得太差会让父亲失望。第二次吵架后,我从没想过跟她好好聊聊恋父情结的话题,也不知她内心经历了怎样的千回百转。

当把所有线索串在一起,我才猛然发现自己从未真正地了解过她。她曾说,我就像站在阳光下,永远那么爱憎分明,所以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批评她考试作弊不对。而她只能躲在阴影里,那些黑暗的部分只能独自去消解。

4

2018年初,因为无法忍受体制内严格的科层制,我决定考研二战,只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母和她。我忙于复习备考,跟她的联络少了,但没有错过彼此的成长。奇怪的是,前两年我和她的那种热烈张扬的生活劲头,像是被浇灭的火焰一样渐渐归于平淡。那年她25岁,不再跟男性谈一些并不走心的恋爱,读了很多心理学的书,认真做了摘抄和笔记,去看了许多场演唱会。

那天秋天,她养了一只比熊犬,取名“木头”,来自海子《九月》里的“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她说,跟狗狗相处的过程中,她体会到了这个小生灵对自己无条件的信任与依赖,内心像是被爱和期待灌满。她发来跟狗狗的合照,我惊喜地发现,她眼神里的凌厉和不安褪去了,变成了一个面目柔和的小姑娘。

2019年,我顺利地被南方一所高校录取。7月中旬,我和她报团去了一趟贝加尔湖,果真如李健在歌中唱的那样,湖水清澈而神秘,像是地球蔚蓝的眼睛。我用心感受这趟旅途,拍下了每一个值得记录的细节,也为她拍了许多照片。

某些时刻我能觉察到她的不快,她说不喜欢这里干面包配罗宋汤的餐食,有时甚至选择不进食,一个人躲在旅馆的床上。看到她这样消极,我也有些不悦。也许是因为她对即将到来的离别心怀担忧,但我们都是骄傲的姑娘,谁都不想先提及这个话题。

逃离体制内,重返校园,我就像从笼子里放飞的小鸟,再次回到了广阔而自由的天地。我加入了学院的女篮队,跟队友们一起训练、打比赛,参加了院校的文艺演出。我还加入了校外的青年社团,每周末跟不同职业和身份背景的人交流、演讲、排演话剧。趁假期我会外出旅游,去见来自天南海北的朋友。忙碌的学习之余,我要打两份工挣学费和生活费,生活过得充实而多彩。

她向我抱怨自己在工作中遇到的难题,学校为了升学任务,裁掉了她的许多心理课,换上了主科科目,甚至打算未来完全裁掉心理课,让她担任副科科目的老师,或者将她调去办公室做行政工作。她对教授副科完全没有兴趣,又不喜欢行政工作,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她曾跟我讲过,办公室的那帮领导如何投机取巧和钻营,在不断压榨下属的同时又对校领导极尽谄媚,这是她最为不齿的事情,因此她不想在那个环境中久呆。

还像之前一样,我只能尝试安慰她却不能给她提供实际的帮助,比如告诉她如何应对这些烦人的领导,既能达成自己的诉求,又能不得罪人。有时我会给出一些行不通的馊主意,比如直接拒绝领导。她笑着反问我:“如果我这样做,那领导以后给我穿小鞋怎么办?”我也在体制内工作,能明白她的担忧,但我的同事关系相对简单,我很少跟他们在私底下来往,也不打算经营所谓的职场人脉。她与我不同,不出意外,她会一直在学校工作,需要为自己做长远的打算,所以大多数时候她只能先同意领导的安排,再尝试别的门路。

后来她告诉我自己在全校组织了一场心理学公开课,校领导和家长们都参加了,校长看她讲得精彩,觉得开设心理课确实是必要的,因此打消了之前的想法,她得以继续做她的心理学老师。

我想象着她在小城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权力关系中周旋,小心翼翼地争取自己的一方空间,既赞叹她处理问题的智慧,又庆幸自己终于走了出来。小城那三年的生活变成了一枚陈旧的书签,永远地被夹在我25岁左右的人生之书里。

读研那两年我喜欢发朋友圈分享自己的生活。上完第一节讲质化和量化的研究方法课,我觉得读研太难了,开玩笑说自己想退学。第二天晚上跟队友们在球场上挥洒汗水,我又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姑娘。不开心了、生病了,我就去打卡评分高的椰子鸡店,前后一共吃了六顿。关于篮球赛、元旦文艺汇演的朋友圈,贴满了我的照片。

都是一些与她无关的内容,她不像过去那样给我的每条朋友圈点赞了,点开她的朋友圈是一片沉寂,并设置了仅三天可见,空白一片的背景像是她锁上的重重心门。直到去年她才告诉我,那段时间她对我的嫉妒达到了顶峰,我发的每条朋友圈都是对她的一次心理冲击。我的生活离她越来越远了,她担心跟不上我的脚步了。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离去竟给她的心理造成了这样大的影响。

我们都没有提及这种隐秘的改变,依旧分享着彼此的生活。那一年,她开始对自己的内心做大量的觉察,我们的对话不再是风花雪月的内容,而是对自己的性格或某个阶段的生活所作的思考。她说,相比于前两年的飞速成长期,自己这一年完全没有成长,人生地图也没有修订。我说,生命的能量分为向外的和向内的,如果说前两年你选择与外界激烈碰撞的方式去找寻自我,那么今年你更倾向于回收和转化生命能量,与自己的内心达成和解。

研二时,我遇到了自己的爱人,第一次有了被人深深地理解和接纳的感觉。那个困扰我十多年,爱而不得的高中女同学,一点一点被剥离出我的生活。青春时潮湿感伤的心绪仿佛被扔在太阳底下暴晒,一瞬间就蒸发不见了,留下的是明晃晃的青天白日,和一个被爱意填满的我。我跟她分享了所有的变化,她甚至比我还要振奋,流着眼泪祝福我和爱人。她像个忠实的观众一样,见证了我和爱人的关系,在每一次矛盾中变得更加深刻和饱满。

在爱人的带动下,我读了一些女性主义书籍,我们探讨女性面临的结构性困境,从日常的衣食住行,到婚姻、家庭和职场环境。像是揭开了厚重的幕布,我得以窥见后台残酷的真相,一种使命感让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向身边的女性朋友播撒自己的善意。

最担心的人还是她。她曾说过,希望有个男性引领自己,我担心她会在某个时刻从属于男性,无法活出作为女性的主体性。29岁生日那天,我给她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希望她能读一读女性主义书籍,唤醒自己的女性主义意识。她似乎有些抗拒,说读这封信让她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人掐着,很难受。她没有像往年一样,把生日信发在朋友圈,但还是认真回复了我一段话:“我的‘我’是小我,我知道真相,也选择在真相里自我求存,这其中是有道法的。”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很默契地没有再谈及这个话题。我还是会跟她分享一些文章和书籍,她从不回应我,我也不知道她是否阅读了那些文章。某次我们聊起家长养育男孩和女孩的方式不同,比如养育男孩会给他们买变形金刚玩具和赛车,训练他们的动手能力和竞争性,而养育女孩会给她们买洋娃娃和玩具厨具,培养的是她们贤妻良母的特质,这种方式会导致未来孩子在职业和人生选择上的不同。她没有回应我的一长串消息,像是竖起了一道屏障,将我隔绝在外,对此我有些不满。

我心里有一个更好的闺蜜形象,她应该活得清醒、自由而洒脱,而当真实的她与幻想中的她发生偏差时,我迫切地想要把她拉回想象中的状态,如此反复,折磨她也折磨我自己。我像一艘一意孤行的船只,一路乘风破浪,而她固执地停留在岸边,那一抹身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

我们俩同岁,每年生日我都会为她写一封生日信,从24岁到29岁,但在她30岁生日这年,我停止了写信。26岁那年,我离开小城去南方求学,无法再亲身参与她的生活,失去了写作的素材,也对她的生活失去了观察和探索的欲望。我渐渐接受无论从空间上还是从理念上,我们都很难再继续同行的事实,有些遗憾,有些不甘。

5

工作后我请假回家探亲,约她在咖啡馆见面。自从离开小城后,我们的关系多半靠对话维持,不管是线上还是面对面。我们聊起婚姻的话题,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而是分享了自己的观点:“我观察过身边结婚的朋友们,只有一对过得还可以,其他的都是一地鸡毛,我经常听她们向我抱怨丈夫的种种不好。前两年我有严重的年龄焦虑,怕老了不好找对象,现在倒觉得不结婚也没什么,一个人反倒自在。

“那现在你还想找个引领你人生的男性吗?”

她仰头大笑起来:“同事的话点醒了我,我应该去找自己,而不是去找别人。”

这是她第一次跟我讲起自己理念上的转变,仿佛坚固的冰层有了一些裂缝,底下鲜活的水终于有机会涌上来。

她向我坦言,你分享的文章和书我基本都看了,也从中获益良多,我想我的女性主义意识是有所觉醒的,可能没有你那么彻底。但也许是自尊心作祟,我不愿意跟你分享我的看法,怕你批判我想得不对。

这让我想起前不久她跟我分享的一件小事。上课时,她跟学生们谈到了恋爱的话题,对班级的女生们说了一段话:"你们现在还年轻,还有很多精彩的事情等着你们去做,恋爱和男生只是其中非常小的一个部分。我希望你们将来能去世界各地旅行,去发展自己的爱好和事业,而不是想着无论我怎样努力,未来总是要成为某人的妻子和某人的母亲。这些人生角色只是选择而已,不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原来她是在向我发送信号,告诉我她的一些转变。我有些惊喜,又有些羞赧。之前微信聊天时那种隔膜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我们的心又亲近了许多。那天我们在咖啡馆聊了一下午,直到晚饭时分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过去的许多年里,我们像对方的一面镜子,映照出彼此的成长和变化,我们从放纵恣肆的后青春时代,走到现在成熟平静的30岁,中间经历了太多的沟壑和荆棘,也收获了许多温暖和支持。曾经我珍视那些彼此陪伴的时光,但却在离开小城去到大都市后,渐渐淡忘了那些时刻。想到她时,她仿佛从活生生的一个人变成了我过往青春的一个注脚,永远地被我抛在了身后。但在咖啡馆的那个午后,她又重新舒展成了那个鲜活的姑娘,努力经营着自己的生活,闪烁着熠熠的光辉。

她确确实实发生了一些变化。她的讨好型人格不再是她的困扰,领导周末打来电话安排工作,她礼貌地回绝,说周一再处理。她与母亲之间剑拔弩张的气势也削弱了,两代女性经历过数不清的矛盾和对话,终于达成了对对方的理解。母亲不再催促自己的女儿相亲了,在她眼里,女儿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儿。奇妙的是,曾经那个别人对她好,她就感到万分抱歉的母亲,终于也学会了爱自己。

在经历过许多次失败的相亲后,她停止了在贫乏的异性里寻找爱情,不再对婚恋抱有少女般不切实际的幻想。如今她已经是学校的一位中层领导,不再是初入职场时那般小心谨慎的模样,她有了自己的决断,对事业也有了更多的想法。她为备战中考的学生举办了一次心理游园会,现在正在尝试跟朋友们一起创业。我想这也许是她说的"道法"结出的果实。

陌生人前一向寡言的她,竟然在禅修讨论时跟一位男士展开了辩论。起因是她跟大家分享自己这一年来的变化,其中就有女性主义意识的觉醒。这时一位男士跳出来说,女性面临的问题并非是男性造成的。她列举了很多场景,从女性在家庭中不仅要承担大多数家务劳动,还要外出赚钱,谈到女性在职场上不被重视,单位里的高层领导基本都由男性占据。她有些懊恼自己没有发挥好,但小组的所有人都为她鼓了掌。

去年暑假,她在一期女性团体咨询中认识了一位挚友,在双方真诚又酣畅的对话中,常年盘踞她心头的那团阴霾逐渐散去了,她说,“我就是一幅太极图,有白有黑,白的部分那么可爱,黑的部分也不应该被评判和排挤。我们更深地看见对方的时候,我们也更深地接纳了自己。”

从24岁到30岁,她活得越来越自在舒展,在与自己、与他人的碰撞中找到了自我,学会了爱自己。她像一棵树,扎根在北方小城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努力开疆拓土,长成与旁人都不同的样子。有时我会想,离开和留下,哪个更难,她的经历给了我一种答案,离开固然需要勇气,但留下更需要耐心和智慧。

6

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携手成长,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但这次我们关于朋友背叛事件的分歧,让我看到了内里我们的不相容。不被理解的愤怒和委屈裹挟着我,搅得我心神不宁。

回望过去的那些年,我们像是两个各自怀揣着伤痛的小人,尝试靠近和治愈彼此,但发现总不能如愿,似乎有一道隐形的屏障将我们隔开。难道我们的性格从一开始就不适合做朋友吗?难道过去的那些情谊都是伪装出来的?难道相识十五年的好朋友就要这样分道扬镳了?

我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去一个好朋友,尝试梳理我们十几年来的关系,只想得到一个答案。当我回到过去,重拾那些被我遗落的碎片,我对她和我们的关系也有了更深的理解。那道隐形的屏障来自我们对于完美朋友的想象,不敢接受对方的个性中与自己不同的部分。正如她说的,我永远站在阳光下,而她有时只能躲在暗处。

我打算写下我们两人的故事,也正是这个契机,我们重启了那次未完成的对话。我解释了为何如此在意自己被女性朋友背叛这件事,她的回复为何让我觉得自己没有被完全理解。

“亲爱的,我感到很抱歉,我当时不应该去做心理学的分析,去谈论你自恋的问题,显得自己好像懂很多的样子。人都是需要被理解的,更何况你当时还没有从愤怒的情绪中走出来。我首先应该接住你的情绪,跟你站在一边去讨论这个事情本身。但你的话触发了我的一些相似的回忆,让我代入了自己,因此我也说了一些不合适的话,让你觉得不舒服。我现在完全理解了你的感受和想法,也理解了我自己当时的状态。”

她是一名心理咨询师,话语像魔法一样充满了治愈的能量,让我卸下了自己的防御,尝试打开自己。

我向她坦言,在谈及女性主义话题时,总感觉她在抗拒我,她也跟我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并不是不赞同你的观点,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是你表达观点时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还有不容质疑的优越感。这让我觉得没必要跟你探讨下去,因为害怕你会批判我。”

我如释重负,原来她并不抗拒我跟她聊起女性主义话题,只是我说话的态度和方式阻碍了我们的交流。我也向她道了歉,并承诺在以后对话的过程中保持对自身状态的觉察。

“真的很奇妙,当我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之后,我的内心变得特别敞亮。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让我对你,对我自己都有了更深的理解,我觉得我们又重新认识了彼此,我们又一次肩并肩站在了阳光下。”

时至今日,我们终于能勇敢且坦诚地去讨论我们的关系,承认观点中存在的分歧,承认对彼此的不满和一些幽暗的心思。有时我和她就像处在一道光谱的两端,每一次所作的努力都是在朝对方移动,永远不得过且过,永远都想把话说清楚。

去年,我和爱人一起来到了澳洲生活,我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以后见面的频率可能要以年来计算了。也许未来我们会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消磨掉对彼此的耐心和好奇,渐渐变得疏离。也许我们会继续保持联络,分享彼此的成长,为对方取得的进步欢呼。

她就像是我行路途中的一处风景,无论我走到哪里,总会在转角处与她相见。想到小城时,我会觉得一种模糊而陈旧的温暖,只因为她还留在那里,像我的锚点一样,让远行的我牵肠挂肚。有了她在,人生就有了退处。

后记

伴侣看完这篇文章说,你和她之间的情谊很浪漫也很深刻,希望你们俩能做一辈子的好姐妹。我想是这样吧,能成为密友,大概总带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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