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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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房的下午

但我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下午出门寻找一室户,从巨鹿路上的一间房开始。阳光很好。中介是一个斜眼的男人,带我上楼后,先是推开一扇防盗门,然后再走到里间推开另一扇门。

原先视频里宽敞明亮的房间坍塌成现在极小一间,一张床靠在朝西的窗边,外面两平方米的阳台上有一张未被带走的木板画架。屋内有一个搭出来的圆筒形淋浴间。洗脸台在套外。下楼的时候,灭火器上面放着一张瓦楞纸板写着“谁家小狗晚上一直叫,麻烦注意下,谢谢”。

另一位女中介见我这么快离开,又给我另外一个选择,视频里套内厨房刚装修过,洁白的大理石岛台。阁楼空间,床是榻榻米,内嵌在一个隔出来的小空间里,外面还有一个晒台。她问我是否建议木楼梯。我说不。于是我们骑车过去看看。到茂名南路往里拐,巷道极窄,比我曾经住过的石库门过道还狭。地面因为阴暗所以带来一种分布着黑色液体、湿漉漉的错觉,初中在郭敬明小说里读到过清晨家家户户陆续来到过道倾倒夜壶的上海巷弄场景的想象出现在我脑中,仿佛下一刻就会有“悲伤逆流成河”的女高中生尖叫着从某一扇门中跑出来。我看见一个男人拎着桶。到这一刻,我断定自己是不会租在这里的,但抱着好奇的心情仍然走了上去。木楼梯,的确没错,但极狭,几乎每一台阶都必须采取“外八字”的走路方法。最后一层楼的每级台阶巨高,比我手掌竖起来还高,我艰难缓慢地走,和中介说,这要是搬家可怎么办。

她说,痛苦一次,搬完就好了。

我说,可是我会出远门,带着行李箱。

她说,唔,那是有点难办。

这房子我是不会租了。简单看过一圈后,我在对面的晒台站了一会,看着之前在这片附近吃牛肉火锅时从未见过的视角——整片老破小房子的屋顶,就像一个中年男人的头顶似的。不知道谁家用来种葱的白色泡沫箱远远看起来就像是头皮屑,乱糟糟,排布着。

中介说要再带我看一套,回到巨鹿路上,蓝宝石公寓。我已不认为自己以现在的预算可以住在上海的“巨富长”区域了,更多是出于午后的闲散和猎奇的心理准备前往。

下午三点四十,朝着西边骑行,阳光在前方晃眼睛,地面布满悬铃木的阴影,在视线中像水草一般摇动,我的心情愉悦,在空气里踩着自行车,就像鱼在湖底穿行。

我路过非常多次这条街道,但我从来不知道从那扇沿街的门走进去有一座名为“蓝宝石”的公寓。楼梯是水磨石的,宽敞。经过刚才的对比之后,我对这样的楼道状态已是非常欣喜。中介脚程很快,我还在后面走马观花,楼道里的柱子有雕花,虽然空间老旧,但是有几户人家的门明显新多了,使用着黑色亮面的密码锁。一扇藻泥色的铁门旁边,兀得立着一块装饰巨石,还有的人家门口摆放着长势很高的鸭掌木。说不定我曾经在小红书上也刷到过这些房子,但是上万的价格早就让我关掉了链接。到了五楼,一扇陈旧的小铁门后面是一个没有窗户的过道,中介没开灯,直接又去打开了里面另一扇门,说就是这个房间。两扇钢窗,一个衣橱,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张白色折叠桌还有两把椅子。洗浴间也在套内。厨房在外面,两个灶台,中介说没有放锅的那张是“我们的”。

钢窗的确有一种魅力,倾斜而尽的阳光让我在房间里多站了一会,试图在里面建立一种想象。想象,很快被两米开外的墙壁反弹了回来。

我又在微信上联系另一个片区的中介,去宣化路,正好在我回现在住址的方向上。小区名字的后缀带“花园”,实际上是几幢大高楼。经过安保亭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虽然我并没有认真在计量——毕竟此时已不是两年前了,有点理智的人都知道——但内心似乎隐隐也会在看房时掂量安全性的问题。安全性是指自己会在内心参考“如果一个人被封控在这样的空间里能坚持多久?会遇到什么?能逃出去吗?”这样的问题来看待空间。想到这,我笑起来,因为这个问题所对应的答案那么明确,对于几乎 99% 我能接触到的房子,答案都是:不能。

电梯门在19层打开了,过道里南北两扇窗户贴着A4纸印刷出来的告示:“窗已限位,小心推窗”。窗户只开着一道很小的缝隙。

小红书视频里所展示的房间,实际上是一套合租房,四个房间都属于同一个房东。中介直接拧开第一间铁门,里面摆着一张地垫,上面是一只猫咪竖起大拇指的图案,说着“活着回来就行,你真棒”。我接收了这句话。

那个房间里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猫咪贴纸,还有一小块没带走的白色猫咪地垫。另外一间待租的房间面积更小,我朝窗外看了看,问在哪里晾湿衣服呢。中介也犯难了一会,指着上一任租客还没有搬走的一字型衣架,说在那好了。衣架就立在窗和床之间不到十厘米的缝隙里。

不行啊。临走时,我去公共厨房看了一眼,打开了摆在里面的冰箱,令我惊讶的是,里面空空如也。目前租住在这里的两户人看来全然没有要使用它的意思。先前那个明确的答案,果然是啊。

后来我在手机里翻照片,发现广角照片里拍出来的合租房第一间看起来条件相当好,可以说是吻合了我在开始找房前想要的感觉。但是我记起站在空间里面的感受——“是被关着的”。拍那张照片的时候,缓缓下落的太阳正好来到西边窗口的位置,那里遗留着一盆长势不赖的薄荷。我摸一摸叶子,香味留在我的指尖。没被租客带走的植物如果有意识的话,它们在想什么呢。

宣化路出来,去了延安西路的大西别墅,顶楼的房子,窗外可以看见细瘦的水杉树。复式,墙面雪白,房东新购置的家具的塑料封袋都未打开。当时我想,这已经是下午我看过的房子里最能带来想象画面的了。但,这个画面类似于在上海的三天,或者一周。所以未来的生活就要这样了吗?在上海的短期旅游。别说“人生如寄旅”了,生活如短租。

后面两套更不用说了,在后缀为“大厦”的房子里的套间,虽然阳台和视频里展现得如出一辙,弧形,大面积玻璃窗。但房子有一股“班”味——住在这里面的人一定在上着不需要个人生活空间的班。在我老家,人们把“坐牢”称为坐“班房”。这个带着一股“班”味的房间于我而言的确和坐牢无疑了。

截止至此,我本来以为今天的行程已经全部结束了。天已全黑,气温下降,我在衬衫外加了一件厚外套,并且感觉很累。我将自己找到的另一套房子的信息发给带我看后面几套房的中介“小猴”,他向同行问来钥匙,开电瓶车带我去武夷路。“小猴”看起来是个愣头青,前面在公寓里开门的时候,他打电话问人电锁的密码是什么,对方回答之后,他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八位数字,我不由自主记下来了,心想如果我有意,未来可以自己打开这个房门。但——这也太无聊和恐怖了。上一次在我旁边边输密码边大声报数的人是我外婆。

去看武夷路这套房子,我们上楼梯时经过一排停满灰尘、被绑在栏杆上的老旧自行车,我出于习惯地拍照,心想怎么下午见到的房子都有刻奇的部分,或多或少。但最后这套倒是刚好方正的房型、租金适宜,就是风格太过传统,所有柜面的图案都令我想立即找来墙纸全部遮挡起来。但这已经是今日最理想的选择了,如果我此刻一定要做出选择的话。卫生间里一块维尼的吸水地垫。“小猴”比我更感到满意,说这个性价比的确比之前看到的都高。

但我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那个时刻没有来临。

我在上海已经十三年了,从二零一六年开始和室友在市区租房住。这些年里,每次和母亲聊起我所租住的寓所,她还是会脱口而出说成是“宿舍”。我意识到这是一种无意识地攻击,攻击我的能力不足以达到“成人”要求又或者提醒我“在这个社会中,人只有在实现一种特定的人生目标后才能拥有自己的家”这样的观点是如此坚硬。也有可能她是无意识地担心,担心我在选择一种没有家的生活方式。在法华镇路住的时候,我很确信那是我的“家”。只是现在,“家”的下一个模样是什么样子?还在这座城市吗?

虽然今天一无所获,不能说没有焦虑,但其实我并不慌张。一种旁观着生活的心情以轻松平静的方式出现了。

“大不了就……”这样的句式在平衡着我被极差的房间状况所影响到的心情,虽然能接在这个短句后面的实际选择也并不多。再更乐天与不切实际地想了一想,搬家,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带上词语。词语让我能去定义那些空间和我的距离,同时知道我拥有的解释的自由并没有被外力剥夺走,这抽象的感受如果还存在,就会让我感到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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