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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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门武艺绝学

《卧虎藏龙》观后感

很久没有看过武侠片,久到我几乎说不出上一部看的武侠片是什么。当我说自己从来没有看过《卧虎藏龙》的时候,朋友和我说,“你太幸运了”。幸运的意思是,竟然现在还有机会享受第一次看到这部片子的快乐。我也觉得,是啊,幸运。

关于人物的分析,爱恨情仇,回避与依恋,我就不多谈了。看完之后,在豆瓣上看到不少影片都在谈论这些内容。我想说对我自己而言感受最深的场景,玉娇龙和俞秀莲第二次在镖局内武斗。俞秀莲换了数种兵器,轮番和玉娇龙进行比试,两人在武斗时,刀架被砍碎,地板被震碎,周围一片狼籍,两人也都分别数次摔倒起立,继续将比试进行下去。

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之前没从这个角度想过武打片。人们手里拿着那么恐怖的兵器,无论是青冥宝剑,还是双刀、铁锤等等,再加上高超的武艺,打斗之中如果对方稍有承接不住的时候,便极有可能夺去一条性命,或带来难以挽回的身体伤害。而电影中视觉效果之所以如此精妙,就在于每一招都被接住,并被回复,一来一回,酣畅淋漓。因此要想拥有一场精彩绝伦的打斗,除了苦练自己的功夫之外,更重要的是棋逢对手,知道对方的功力,确保对方是能够接住自己的招式。不然行走江湖,随随便便把人杀死了,除了多背一条命债之外,增添道德负担自己,还有什么意思?自己浑身的武艺都没能释放出来。

玉娇龙发现自己的武功早已在师父碧眼狐狸之上的时候,她没有去戳穿这点,但在师父多次劝说她和自己一起行走江湖时,她都拒绝了。因为对于玉娇龙这样的人而言继续追随着碧眼狐狸已失去了乐趣,她不会在碧眼狐狸面前展现自己真实的武学功力就是证明,因为深知对方如果见识了真实的自己是招架不住的。这个感受无疑将一段关系印至尽头。因而结尾处,碧眼狐狸说玉娇龙是自己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也是唯一的恨,饱含遗憾。一个人声称爱另一个人,但她却没有机会见过真正的她,不是发心上的不想,而是能力不够。这当然是亲,也是恨。

我是按这个思路继续去想,后来无论是俞秀莲还是李慕白都对玉娇龙产生危险的吸引力,令她即使带着鄙夷、嘲弄、不解的心情,也要主动接近二人,去试探,去过招,因为她知道这是世间难得的能接住自己招式的人。能过招,所以她能展示从未在他人面前展示过的一面,那个武学天赋异禀的自己。虽然在酒楼里,玉娇龙大杀四方,留下不羁的四行诗句,但本质上她的内心从没有要争夺江湖第一的愿望,她始终追寻的是不隐藏也不压抑地活着,她从来都在释放自己的真。只是在充满道德礼义束缚的环境中,这种真诚的释放必定具有极大的破坏性,能接招的人极少,极少。

小虎,曾经是可以接招的人,但后来也不再是了,玉娇龙超越了与他并行的那个阶段。她当然感念,因此每次见到罗小虎的第一眼依然流露出真情。但一个人的“真”就像竹笋冒尖,一旦向上生长了,就不会再退缩。可能会有犹豫,比如俞秀莲让她把青冥剑换回贝勒府,玉娇龙照做了,但“真诚面对自己内心”这个标准是从来没有变更过的。

李安的镜头语言极好,《卧虎藏龙》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片段是玉娇龙和李慕白的竹林武斗戏,在看之前,我早已听闻这个片段可以被解读为用武打动作来表达男女之间的情欲。但真正看这个片段的时候,我反而对此没有那么直接的感受。有一幕,两人踩在同一根细竹枝上,竹枝摇晃。镜头里玉娇龙的脚步不稳,不停控制着自己的站位以保持身姿的稳定,而站在更靠近竹尖位置的李慕白则纹丝不动。这个对比表达出两人功力的悬殊,所以后面当玉娇龙言语挑衅李慕白,刺探他三招之内拿不拿得回宝剑,李只用一招就做到了,毫无悬念。这种实力上的差距,让我感到竹林的打斗戏反而缺乏一种情欲的张力。它的画面是绝美的,竹叶遮住玉娇龙的眼,李慕白潇洒淡定,但它不是欲念的。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平等的,是一方要来牵制住另一方的,李慕白要让玉娇龙进入到武当的体系中,希望她甘愿成为门徒。既然中间存在“欲望”,我也更多理解为它是一种权力的“欲”,一种“于理”的欲,而与“情”无干。

人们会混淆二者,只是因为情理总是并行于人们在江湖的处事原则之中,有时分得并不那么明确,连玉娇龙这样的角色也会在迷药发作时要让李慕白给出二选一的回复:要剑,还是要我。实际上,这个问题就是一个迷局。对李慕白而言,他所渴求的事物并不在选项里。李慕白的情,是留给俞秀莲的,因为两人多年里对彼此感情的“回避”是棋逢对手的。他们一生的时间都在用这种“留白”的方式与对方交手,在从未真正言说的氛围中不断堆叠着“似懂非懂”的承诺。

说回玉娇龙与俞秀莲的第二场打斗戏,这场戏也发生在两人“姐妹感情”破裂时,玉娇龙主动投奔,但不满于俞秀莲对自己的说教,而俞秀莲也愠怒于玉娇龙对自己的否定,玉娇龙的任性否定了俞总是希望顾全大局的做事风格。两人开始武斗的时候,即使天才如玉娇龙,仍然很难说就能占得了全然的上风,但同时这场打斗又是安全的,即使两人互相对彼此不悦,但显然都不会将对方置于死地。有这两层前提,双方都尽情地施放招式,俞秀莲不再照顾对方的感受,只为自己争气,玉娇龙面对自己认定的“姐姐”也不用像面对师父一样需要隐藏自己的武学。双方都以真诚相待,不惜代价地要得到一个最真的结果。

听着电影配乐,看着画面上冷兵器交接时碰撞出的寒光,我知道这种武侠世界距离现实相当遥远的,但我的内心也许也在渴望这种交手的快感,不是说拔剑比武,而是一种尽情展现自我的痛快。如果以言语来作比方,那就是不用担心自己说的话,会给对方带来伤害;自己说的话,对面都能接住;谈话里有机锋、有质询,甚至对内心的直指,但感情并不会消散。

电影里一句台词说得精准,“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里何尝不是?刀剑里藏凶,人情里何尝不是?”但对玉娇龙而言,能和俞秀莲、李慕白交手,在刀光剑影中互望,让她更接近于自我的“真”。无论多少次,她一定还是会在那个夜晚潜入贝勒府,偷走那柄青冥宝剑。

还想到一个题外话,前几周,许多人在转发一篇热门文章时很爱摘用其中一个句子,大意是“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我们都是学生。”现代人的确非常爱强调学习爱的过程,因而心理咨询、各种关系理论始终俘获人心。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又是又不免感叹,在许多时刻,人们怀着爱人的心饱尝孤独,就像是怀揣一身武艺但是身居家府的玉娇龙。可是,命运青睐玉娇龙,给了她一个看见江湖的机会,那些现代社会里孤独的爱人们呢?会不会学习了一辈子如何去爱,最后却像一个怀揣屠龙之技的人,一辈子没有见过龙。你修炼了这么多年爱的绝学,如果遇到了那个能接住自己招式,让自己施展全部武艺的人,你难道不会为之战栗,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与她过招吗?至于结局,在交手时我们怎么知道结局会是什么。

《卧虎藏龙》里玉娇龙的角色设定是她从不忤逆自己的本真,但她也曾坐上那抬通往婚姻的大红花轿。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在只有自我和孤独的世界里实现性格里全部的本真。人的本真永远要在由可以过招的关系所组成的网络里才能尽情地展现出来。武侠里,把那个环境称为“江湖”;而我们的生活中,那个环境也许就是亲密关系的网络。

李安的另一部电影《推手》将太极招式之一“推手”作为整个故事的象征。推手是一种在保持自己平衡的状态下,让对方失去平衡的招式,在那个现代故事里,父亲和儿子,父亲和儿媳,父亲和自己晚年遇到的对象都在进行这种推手一般的互动。在结尾,儿子一句话点明了这一武功的本质:推手是用于回避其他人的。再看《卧虎藏龙》,无论是玉娇龙和李慕白还是玉娇龙和俞秀莲之间的武斗,刀光剑影,看似凌厉,但和推手不同,他们之间的每一招都在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如果身处无人可以接招的江湖,一个人感受到的绝不是逍遥畅快,而是封闭与寂寞。ta 的自我再无法真正展现。李慕白已死,带着愧疚,她也无法再见秀莲。所以最后玉娇龙跳崖,在我看来,是因为于她而言,世上再无机会可以见到真正能和自己过招之人。一跃而下,这是她最后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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