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説連載 | 蘭臺笑 第二十章 （上）

唐伊人平生的軟肋也就十幾根，其中有一根正叫做唐七。她在城西四十裏久等無信，當下就知道又是中了這個賊丫頭的詭計。其後江湖同道陸續又來了三四十人，連陳鳳眠也親自趕到，知道眾人無恙這才放下心來。她向來心思慎密，心知唐七稍後必到，也就只肯和眾人說一些不鹹不淡的白話，也替唐七說了不少慚愧慚愧過獎過獎。

過不多時，果然聽唐門弟子們此起彼伏地歡叫：”七師叔。” 果然是唐七到了。她平常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但是到了該裝模做樣的時候，也頗能做樣拿喬。唐伊人欣喜地看到唐七頭發用玉簪簪起，雖然仍然是素衣黑袍，但是領口袖襟暗嵌銀色雲紋，此時緩步而行，滿身清貴氣象。最難得的是她還记得先四下裏抱拳行禮，有模有樣地說了幾句客套話，這才說道：”諸位前輩少坐，待小子先向本門師姐稟報經過。”

嘖，一只文質彬彬的大尾巴小狐貍有沒有。

也就是因為在外給家長掙了臉面，才免了私下裏一頓暴打。

這個賊丫頭雖然說的輕描淡寫，但是此事的兇險，還是讓唐伊人想起來一陣後怕。若是火器未能全濕，若是有幾支神弩未斷…… 她待要發作，看看唐七的臉色最終只嘆了一口氣：”阿姐留下來幫你不好嗎？又何必一個人冒險。”

唐七笑嘻嘻道：“要是只有阿姐一個人，當然好。”

是啊，這樣多的年輕子弟…… 唐伊人沈默了。

唐門子弟們已多日未見著唐七，不少人借個小事走過來施個禮，笑嘻嘻叫一聲師叔。這位師叔卻洋洋斜靠在一棵樹上，渾身上下沒一根骨頭，哪有半分長輩的樣子。見了阿鐘過來，特意把她叫到身邊來比了比，笑道：”又長高了點兒。”

唐伊人笑道：”都惦記著你呢。你同我們一齊回去吧。”

唐七一邊整理身上暗器一邊說道：”阿姐，此事還有蹊蹺，我得跟去查查。阿姐不要為我擔心，我料著必能回門中過年的。倒是阿姐你一個人帶這麽多弟子回山，我有點放心不下。我已拜托顏大哥，請丐幫益州分舵的兄弟們多多留心，加上沿途咱們門中弟子接應，我料定能安全無恙。”

唐伊人嗯了一聲道：”你倒也不必過於擔心。這麽多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又有丐幫英雄相助，定能把這些弟子平安帶到家。” 又皺眉道：”你這到底是打了幾架啊，暗器都用完了？”

唐七伸伸舌頭，卻不答這個問題：”江湖事江湖了。朝堂上的腌臜事，自有肉食者謀之。阿姐，我實在實膩歪透了這些大俠。” 她隨意指點：”阿鐘今年才十六歲，家裏還有老父幼弟，阿辰學劍有成，過年便要回家嫁人，秦婆婆在唐門三十余年，為人最是恭謹……她們只道是來給這位陳大俠祝壽，她們又招惹了誰？”

唐伊人嘆道：“自來就是如此。他們男人要爭天下的時候，可從來沒問過女子。等到丟了天下，卻又都怪罪女子紅顏禍水。” 她溫柔地摸了摸唐七的頭，說道：“小七，跟阿姐回山吧。外頭憑他們打憑他們搶。咱們管不起。”

天邊最後的晚霞正在褪去，夜色一點一點的壓了下來。四野不周風，秋色老梧桐。唐門的女弟子們已經開始生火煮飯，星星點點的火光裏，隱隱有人聲笑語，仿佛這就是一個最平常的晚上。唐七看了一回，突然道：”阿姐，陳鳳眠在此？”

唐伊人笑道：“又不想見人了？別怕，我給你擋著。不過你可別想跑，我看著你身子不太妥帖的樣子，又受傷了？”

唐七哧地冷笑一聲：“咱們倒怕他？不過是想請阿姐遣個弟子把他叫來。”

一輪皎潔的明月冉冉自東山升起，纖雲四卷，清風吹空，煙樹歷歷。這一年中月色最美的一夜，這許多江湖兒女卻不知為何，不能父母夫妻團聚。唐七只覺得心裏堵得慌，嘆了一口氣：”天地不仁，王事多難。陳先鋒已處江湖之遠，尚念念不忘朝中之事嗎？”

陳鳳眠今日見了唐七之後，心中若有所失。事後回想，這唐七應是到了席上才發覺有異。這片時之內他不但猜到因果，探得敵情，還施計救出了這一眾江湖好漢，當真是心思機敏。此時見這少年人長身而立，雙手背在身後，竟是連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若在往日少不得發怒，但是今日卻不知為何被他氣勢所迫，想了想方道：”江北百姓日夜盼望收復中原。陳某，也從不敢忘顧帥的遺志。”

”顧帥的遺志啊……” 黑衣少年慢慢轉過身來。陳鳳眠只覺得他極亮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一轉，然後輕笑道：”顧帥曾送給陳先鋒的四個字，不知先鋒還記得嗎？”

陳鳳眠眼角一跳：”靜則神明。是大帥要我莫要空負高志的意思。”

那少年仿佛想起了什麽事情，沈默了半晌，方才說道：”別的暫且不說……謀事不秘，舉事不周，是其一；虛言誑騙，陷江湖同道於險境，是其二；如此大事，竟然布置疏忽至此，此其三。陳先鋒，你口口聲聲顧帥遺志，顧帥的話你何曾放在心上？” 他分明是緩緩道來，並沒有疾聲厲色，這幾句話卻說得陳鳳眠冷汗涔涔。

陳鳳眠顫聲道：“是我思慮不足，只道無人知曉。”

唐七卻似並沒有聽到他的話，頓一頓，續道：”在下還想請問陳先鋒一事。若是今夜那顧帥幼子真的與咱們這一群江湖漢子歃血為盟，你要置他於何地？你欲置顧帥聲名於何地？”

陳鳳眠低聲道：”顧帥忠義天下盡知。我等既奉少帥為主，少帥帥旗到處，天下英雄好漢們必定聞風而來。到時候揮師北上，自然可以解民於倒懸。”

那唐七聽了，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陳先鋒，都說癡人說夢，你也曾身經百戰，為何也要信口雌黃？若是如你所言，今日仲宣閣外火炮、神弩二營何來？你家少帥帥旗未舉，倒是端王聞風而來啦。”

他擡頭看了看天上明月，方續道：“陳大俠，我也深知人各有誌。你既有心於此，我也並不想多勸。只是有兩件事，還望陳大俠答應。”

陳鳳眠恍惚道：“何事？”

唐七悠然道：“第一件，我唐門子弟只是來給你祝壽，日後陳大俠起事，莫要牽涉我唐門。“

陳鳳眠道：“好。這件事陳某應了。第二件呢？”

唐七森然道：”大丈夫逐鹿中原，各憑本事。你若是敢用個西貝貨招搖撞騙……” 也不見他有什麽動作，只聽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音不絕。十幾把飛刀頭尾相連，連環相擊，竟繞成一個圓環團團圍住陳鳳眠，一齊插入他身邊尺許的地上，刀刀直沒至柄。

那一刻長風驟起，猛地吹起少年人的袍袖。他雙眼亮如利刃，鬢邊發絲飛揚，殺氣淋漓地說道：”天涯海角，須逃不過唐某的飛刀。” 他一字一頓地說：”顧帥忠義，豈容爾玷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