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北
王燕北

从道人生都是梦,梦中欢笑亦胜愁。初来乍到,想找一个可以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写字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关照。 ​​​​

小説連載 蘭台笑 | 第二卷 第八章(上)

總是要解決一下和趙哲的關係,閑著也是閑著,那就病榻解決吧。

趙哲那日放了唐七去白澤府上養傷,心裏總覺得若有所失。聽說唐七已醒,到底耐不住性子,親自來看了一回。來的時候卻不湊巧,唐七恰好在昏睡。他見白澤府上得用的人少,索性就命畢方留下幫忙。臨走,還當著畢方指著唐七說道:「此事他是有意為之,逼我出手,保他南朝三五年太平。顧氏有子如此……我實羨之。」

聽得畢方直發楞,發完了楞問白澤:「我幹什麽了我老子又嫌我?」白澤心想,是呀,你可不就是沒幹什麽嗎。當然這話也不太好說,只得打了個哈哈胡混了過去。

隔壁家的孩子,在哪裏都是人生至痛。

唐七的傷勢還是膠結難愈。平常的傷過了這麽久怎麽也該結痂了,她的傷口卻還是猙獰得緊,竟然連血都未止住。不要說行動,有時候只是輕聲咳嗽,就有傷口迸裂。羅沙棠也是無可奈何,背地裏向白澤大罵蔡彥不止。

倏忽又過了兩旬,趙哲聽畢方說起唐七雖然尚不能起身,已經不再終日昏睡。這日下朝見天氣甚好,心裏就動了個探望的念頭,於是攜了杜子恒鄭晏行二人過府。白澤畢方聽說,忙一起迎了出來。

見趙哲腳步稍緩,畢方忙湊上去小聲回稟:「雖不肯說,還是痛得厲害,這傷著實霸道,沙棠和太醫也束手無策。」見趙哲微微點頭,繼續說道:「胃口也不好,每天光吃藥了,也著實敗壞胃口。」趙哲問道:「傷口怎樣了?」白澤勉強答道:「總比前幾日好一些了。」畢方又湊了上來:「精神也不太好,整天不太開口。一會兒若是他唐突了父王,還請父王莫要見怪。」想了想又說:「倒是不怎麽咳血了,還要多謝父王送來的參。」

趙哲嗯了一聲。白澤忙拽了拽畢方的袖子,畢方這才明白過來,幹笑兩聲住了嘴。

一行說一行走,果然遠遠看見唐七懶洋洋靠坐在門內軟榻之上曬太陽呢。戴了一頂風帽,虎皮毯子直拉到下巴尖,露出半張失血透明的臉。齊修坐在榻邊小杌子上捧著一本書,唐七閉一下眼,他就徐徐翻過一頁。觀潮在身後燒水煎茶,吳圖蹲在廊下,用小扇子扇爐子煎藥。白澤畢方二人的棋秤丟在一旁,看起來正在中盤鏖戰。

幽州的冬天冷而脆,陽光淡而明亮,長風划過天際,吹落半城残雪。

諸人見了趙哲等,都忙起身行禮。唯有唐七只淺淡地一擡眼,不動聲色。趙哲一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這就是還帶著氣呢。見他左青龍右白虎,書看得八風不動,見了人連個眼皮子都不眨一眨,又覺得分外有趣。難怪畢方事無巨細,圍著他團團亂轉,無微不至。

呸,伺候他老子都沒這麽殷勤!

畢方並不知道他老子又在嫌他,搶前兩步說道:「父王與杜長史、鄭主簿一起來探你了。」

唐七嗯了一聲,曼聲說道:「王爺啊……吃茶嗎?」一點沒有見禮問好的意思,連裝都不裝一下。倒是杜雋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口稱:「見過顧兄。」唐七聽而不聞,懶懶地吩咐:「觀潮,再取個杯子來預備著王爺吃茶。」

白澤心想,小狐貍裝的真像。唐七心想,臭小子敢看笑話。

趙哲笑道:「莫忙,莫忙。」說著踱了兩步,在一邊坐了,方問道:「好些了嗎?在看什麽書?」唐七嗯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道:「談不上看書,解悶而已。」

杜雋自齊修手裏接過書來一看,原來竟是晉書。隨手翻了翻,含笑問道:「顧兄以為謝安石如何?」唐七懶懶答道:「自然風神秀徹,又何問焉?」杜雋笑問:「那王景略如何?」唐七繃著一張臉,冷笑道:「答了王景略,長史又要問苻永固,謝車騎了罷?[1]」

此二人自那日見面就針鋒相對,這沒說兩句話又說僵了。場面上一下子有點尷尬了起來。

畢方被趙哲掃了一眼,只得硬著頭皮救場:「若是王景略仍在,鹿死誰手或未可知。」唐七擡眼向畢方微微一笑,點點頭,緩緩說道:「雖然不錯,也不盡然。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也[2]。不爭而自保者多勝,務殺而不顧者多敗[3]。苻堅以投鞭斷流之威而大敗於淝水,乃至身死國亂,實不關景略事。」

趙哲哈哈笑道:「善哉斯言。畢方,此論甚合我心意,你要多多討教,學問方能進益。」他笑得雖然暢快,但是笑意未達眼底。白澤一眼看到,心裏打了個突。

唐七眼睛微微一瞇,眉毛彎成了一個漂亮的弧度,一派和顏悅色。她胸肺受傷未愈,氣息急促,一時說了這一大段便覺得有些疲累。頓了頓,喘了兩口氣,這才目光一轉,散漫地向周圍掃視一眼:「何況,若王景略仍在,六旬翁矣。不知……尚能飯否?[4]」

杜雋怒道:「謝安石尚年長於王景略。」

唐七搖搖頭:「謝安石四十而仕,王景略卻少懷佐世之誌,斂翼待時,心血空耗,豈可一概而論?[5]」

「若無謝安石呢?」一直安靜地站在一邊的主簿鄭晏行突然插言:「若謝安石老死東山,又當如何?[6]」

唐七失笑道:「江左代有豪傑,豈獨王謝?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皆出於心,亦不幹安石事。」說著又笑道:「我聽主簿似有北音,莫非主簿是昌黎人?[7]」

鄭晏行心內一緊,只得點頭。唐七眼光溫和地看著他,嘴裏卻笑道:「此戰之敗,王爺怎麽看?」

趙哲搖了搖頭:「你且再說,今日暢所欲言,不必忌諱。」

「王爺當世豪傑,將將三十余年,卻要聽豎子紙上談兵不成?」

「本王正是要聽南人紙上談兵。」

「我卻不願談兵。請問王爺,當時謝安石何在?[8]」唐七說了半晌,仿佛有些累了。停了幾息方徐徐說道:「何從容對弈如斯耶?實因淝水一戰,苻永固敗了就是大敗而走。若謝安石敗了,不過小兒輩一役之敗,再戰可也。王爺,你可知苻永固何時敗的?」

趙哲皺眉道:「你且說來。」

「他發兵之日,就已經敗了。」唐七的目光似乎透過院墻,看向南方遼闊的天空,半晌方說道:「王爺覺得呢?」

趙哲死死盯著他,也是半晌才說道:「不錯。譬如適才子恒一開言時,就已經敗了。」

唐七收回目光,擡眼看向趙哲。兩人目光一碰,都是瞳孔微縮,竟然誰也不肯先把眼睛挪開。趙哲為帥三十余年,殺人無數,目光裏帶著上位者的凜然殺氣,多少北楚大將當不得他這凝神一看。唐七年紀尚輕,又在重傷之下,卻目光平澈,那一雙眼睛黑得透藍,沒有絲毫退縮之意。

他二人虎虎對視,竟似比武對陣一般。趙哲眸色森然如寒冰,而唐七則目光越發明亮,帶著一絲蠻不在乎的冷峭之意。趙哲掌兵三十年,從未遇到過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唐七落拓江湖,卻偏偏正是不信天高地厚之輩。他二人這一較勁,屋裏的空氣似乎乍然冷了起來。時間被拉得很緩很長,呼吸被壓得很低很細。周圍諸人臉色漸漸五花八門了起來,膽小的少不得向後偷偷退了幾步。

幸好,吳圖恰巧捧了一個細白磁的茶盞緩緩而來,半跪在榻邊低低說道:「藥已得了,婢子服侍七爺吃藥。」說罷捧了那茶盞,停在唐七嘴邊。足足等了半晌,唐七才慢慢垂下眼睛,就著她的手一口口將藥吃了。

一絲笑意慢慢爬上趙哲的嘴角:「唐七俠可有表字?」

「表字行之。聞斯行之的行之。」少年人繃著一張臉,哼了一聲。

趙哲卻心情頗好的樣子,眸子裏閃爍著一絲微光:「聽行之妙論,我也頗感新奇。今日擾了你半晌,你且歇息,我過幾日再來探你。」又轉頭囑咐畢方:「你好好照顧,行之就算少了一根頭發,也唯你是問。」

唐七吃了藥,只覺得懨懨的,面上泛出潮紅,昏昏沈沈歪在榻上。趙哲不厭其煩一一囑咐眾人好生照料,又上前細看了看唐七臉色,幫唐七將身上的毯子拉好,掖了掖四周,這才鄭重說道:「行之須保重身體,我願與行之為忘年交。」說完,這北楚的第一人倏然笑了起來。這一笑眸子在笑,胡子在笑,眉毛在笑,似乎整個人都在笑。無數難以言說的心事似乎在這一笑裏抹平,笑到暢快處趙哲轉身而去,玄黑氅衣掃出一個漂亮的弧度。

*****

[1] 謝安,謝玄,苻堅,王猛,都是魏晉南北朝的俊傑。也是後續對話淝水之戰的主要任務之一。王猛早死,臨死上書。苻堅違背了王猛所言,以烏合之衆的百萬雄師御駕親征伐晉。謝安等率八萬人于淮河迎擊,于淝水敗苻堅。其後苻堅倉皇撤退,國家陷入混亂,自己最終也被殺死。“投鞭斷流”為苻堅自信雄兵百萬所向披靡的話,而“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則是失敗後驚惶之色。

[2] 語出孫子兵法,意思是打仗是關乎國家命脈的大事,萬萬不可意氣用事。

[3]棋經十三篇,在這裏意思是以殺戮爲目的的侵略戰爭多易敗北,而求自保的反侵略戰爭則相對容易取勝。

[4] 典出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指王猛如果不死,也已經老病纏身。在這裏諷刺趙哲已老,或許已無力南伐。

[5] 王猛部分語出晉書,謝安出自大族,努力當官是四十歲以後的事情,之前過得是富貴瀟灑的生活。王猛則少有大志,一直累心。這裏是氣人所用,意思是趙哲應該跟王猛類似,衰老的更快

[6] 典出東山再起,意思是如果南朝沒有請得謝安出山,那麽會不會無力抵抗。這裏影射顧帥已死,南朝無人。

[7]苻堅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烏合之眾,昌黎慕容氏在此役完全旁觀,沒有戰損。這裏有挑撥的意思,也指出北楚或許有同樣問題。

[8] 記載見晉書。謝安此役根本不在現場,而是在外下與人下棋。得到報告說苻堅大敗,繼續下完棋,才淡淡說:小兒輩遂已破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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