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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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者和讲述者 / 21岁

(十八)在死亡面前

昨天上午收到了爸爸出现肝昏迷初期症状的消息。

昨天上午收到了爸爸出现肝昏迷初期症状的消息。当时早晨我刚刚收到了一篇投稿了很久的paper的rejection,随后和系主任聊application选校什么的,他给我的选校清单其实和我自己的预期又有很大的差距,本来心情不大好,想和妈妈聊聊,电话打过去妈妈在机场,才知道爸爸紧急被送进了医院,妈妈也临时买了机票需要回去照看爸爸。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我努力想笑,努力想笑着和妈妈说“好啊妈妈你回去看看吧,没关系的”,可是我笑不出来;我很想哭,很想,但是我不敢在妈妈面前哭,我担心她因为我哭而更难过。于是强挤出一两个笑脸,就推脱说自己有课草草挂了电话。挂完电话就开始哭。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又突然崩溃了,很久没有大哭了,难过时一般只会沉默地流眼泪,很久没有这样咧着嘴大哭了。

爸爸这一年的身体状况很糟糕。这些我是知道的,他的腹部积水越来越多、大肚子像是怀了孕,常常虚脱,记性很差,上次复查也花了远超出所有人预期的钱。我能感觉到他头上那个死亡倒计时的进度条在变短,也许已经到了他生命的末百分之几。可事实上每个人都这样,每个人的生命进度条都正显示着他们生命的末百分之几。

我有强烈的预感爸爸撑不过这一年了,也许可能撑不过这几个月,或者说这一次。

心里堆着太多事情了,这两天积压在脑袋里没有消化的办法,我和身边的几个最相熟的朋友聊了这件事,大概是因为我真的快扛不住了。我恐惧于爸爸的死亡、恐惧爸爸死去之后家庭会发生的变化、恐惧我必须尽早做出计划的这个关于妈妈的未来、恐惧自己身上所要承担的很多很多很多很多责任。

妈妈和我聊起爸爸被送进医院前的情况。爸爸上一次在全家人的群里发消息是在9月8号,发了他去某一个村子所看到的景色,大概30秒的一个视频,没有人回应他。那之后几天群里一直那样沉寂着,他的消息悬停在群聊消息的末尾。他应该那几天身体状态就不对了,事后听妈妈说他独自在家的几天大小便失禁,家里四处都是爸爸留下的粪便,我不知道他怎样吃的饭,也不能确切地知道他那几天是如何度过的。只是知道爸爸口齿不清、无法讲话、意识不清,然后直到9月15号可能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扛过这次,就走出家门以仅存的记忆走去了我姑姑家。他不能走直线、也难以辨认方向,我不知道他如何过得马路。只知道他终于走到了姑姑家的楼下,不能清楚地表达、也不会按电梯上楼,保安以为他喝醉了酒就打电话打到了爸爸的一个亲近的朋友那里,才终于送去了医院。

我听的时候觉得好心酸,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是觉得心酸。

因为担心妈妈一个人在家的情况,我这两天和她聊了很多。我和妈妈说我担心她,不知道爸爸走了她会不会难过,她红了眼睛,又闭口不谈自己的情绪,她只是说“这些年给你爸治病花了这么多钱,我对得起他,县里没有谁家这样给人治病的,咱们家对得起他了”。我看着她和问题互相推搡,看着她发红的眼睛,又问,妈妈那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呢,你会难过吗。

她沉默了一下,说,“我肯定有是有一点的,但我有心理准备,我没事”。

妈妈总是这样,她不想我担心,我都知道的。妈妈,我长大了,我会好好保护你的,你相信我。我可以保护你、保护姐姐、保护我自己。我很强大,不会再让别的什么伤害你们了。

最近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回家一趟,直到今天早上我终于控制不住在妈妈面前大哭,我说我担心不回去一趟我会后悔,可是事情如果在申请前这三个月发生其实会对我的生活产生我无法预计的影响和变化。我和妈妈说我不知道要不要回去,回去的话我要发邮件给所有课程的老师协商,手上的几个研究项目也不知道要怎么办,要发邮件给professor们吗,发的话说些什么呢,说可不可以给我一些时间调整自己吗,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诉求是什么。无数的工作加身,我真的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诉求是什么。

也在思考要不要gap year,回去陪妈妈处理事情,照顾照顾爸爸,把他送走之后和妈妈一起料理后事。我希望自己能陪陪妈妈,我觉得她会难过的,她需要人陪。可是妈妈不希望我这样做,她不想我的学业受到爸爸去世的影响,可是怎么会不影响呢。怎么会不影响呢。

我没能拿定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时候和姐姐说我觉得妈妈很难过,要多和她聊聊。姐姐只是淡淡发过来说,“我没感觉”。其实我知道她没有感觉的,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尴尬而不知所措。我似乎成了这个家里最在乎爸爸的去世的人。这让我觉得有些羞愧。家里关系的拉扯实在让我挣扎而痛苦,我不知道回家之后要如何面对爸爸,不知道面对他我该不该从心里涌现出爱和关心,又是否要压抑住这部分自然的涌现。

他死了之后,我心里将有一些这辈子再也无法解开的谜团。

其实和妈妈反复提过这件事,家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没能听见那个爸爸视角的叙事。我不知道爸爸这样一个under patriarchy society and follow the masculinity的个体如何看待自己、如何看到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又如何认知自己和家庭与社会的关系。我对此有些好奇,也想知道如果了解了这部分,会不会能增加给我一些这个人的复杂性,会不会我对他能有一些相对更立体的认知。我无数次想过当有一天我足够强大,我会能够和爸爸面对面地尝试沟通这一切,获得一些新的他的视角的故事,或许我会有新的心结打开。

如果他死了,我将永远地失去这个可能。

妈妈一直觉得我的这个想法非常的幼稚。她说爸爸是不可沟通的。讲到有一次爸爸在网络上和其他女人撩骚、说一些很露骨的话,被姐姐发现之后告诉妈妈,妈妈和爸爸说了一嘴类似于“你不要这样,这对孩子影响不好”之类的话。然后他们就开始争吵,然后爸爸就推翻了我记忆里那张那么大的大理石桌。桌子轰然坠地,成为我童年岁月里无法忘记的巨响,永远回荡在我身后、我脚下、和我未来的全部人生里。

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听妈妈的话,要不要就此拒绝和爸爸沟通。我不知道。文章里总是写满了不知道,我对自己、生活和未来都满是迷茫。满是迷茫。

其实是毛毛和我提到关于是不是要gap year。我过去人生的20年全部的目的都在于逃脱这个父权制度下恐怖的家庭。而当这个家庭里那个最大的始作俑者去世,好像我就不再需要逃离了, 那我坚持的目的是什么,我的动机会不会就此崩塌。他这样问我时,我惊讶于他比我自己都了然这些我自己未来人生的危机。我觉得这个推断是需要被考虑的,爸爸去世究竟会带给我怎样令人不安的变化,我不知道。但是我必须努力多照顾妈妈,我不想妈妈难过。

心里的事情太多,好像总是觉得写不完。写不完也好,没有写下来的,就都忘记好了。宝贝乖,未来是好的。我们都知道。

你会处理好一切事情,和从前一样,和未来一样。永远永远爱你。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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