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果
草果

记录者和讲述者 / 21岁

(十七)太多不由衷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错,他觉得自己道德、善良、尽了应尽的一个“道德者”和“当家者”的“男子本分”,并由此觉得满足而正义。

最近和妈妈聊了一些过去的事情,一切还是很复杂,有些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有些奇妙的是,我一个人游荡在外的一年基本从没生过病,只是疲惫和焦虑,回家之后好像突然放松下来然后突然一场始料未及的重感冒。昏昏沉沉睡了几天,头疼,感受被妈妈照顾和妈妈的爱,窝在床上,好像回到小时候,重新成了小孩。

前几天看《黑日》 讲到城市的重病,其实生病仍然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表现,身体里的杂质和病毒以这样一种方式得以逃逸出身体的圈护,从中医的角度讲这种生病也是“排毒”的过程。我突然觉得这一切出奇地对应:我游荡在外自我治愈了几年,重新回到一切发生和开始的地方,我的身体和我的心共同生了这场重感冒,而这场重感冒的目的是让我好起来。

我觉得我好像又重新回到了妈妈和姐姐的队伍。妈妈和我讲了很多过去的事,讲到爸爸曾经想杀了姐姐,买了一把长刀,只因为姐姐不想给他换肝;讲到他往死里打姐姐,姐姐捂着肚子去医院照B超,发现姐姐没有大碍之后,从医院刚回来他又接着打她;讲到姐姐剁掉小拇指,留下断指离家出走之后,爸爸不屑地把姐姐断掉的指节冲进下水道,像对待烂掉的鱼骨头;讲到打姐姐时被打断的皮带和棍子,那些自私的索取和压榨,还有他令人难以理解的自我感觉良好。

妈妈说爸爸是一个绝顶自私的人,如果有一份协议摆在他面前,上面写着“用家里其他三个人的命换你多活50年”,他一定会签。或许是这些才让我觉得后背发凉,这一刻,我好像还是觉得他谁都不爱,他只是爱他自己。

有时候事情令我错愕,爸爸常常会忘记他自己做得恶。他有一天认真地问我,“就像老闺,我是不是从来没打过你”。这实在令我错愕,我曾经挨过的那么多打,他竟然如此云淡风轻地忘掉,只留下他现在感觉无比良好地觉得他爱我。可能恶人有时候就会是这样的一个姿态,像畜生一样的对待姐姐和妈妈时,他觉得他在“教训”和“规矩”她们;像畜生一样对待狗的时候,他觉得他在“教训”和“规矩”它们;而我面临的所有挣扎和疼痛,他也不过是在“教训”和“规矩”我。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错,他觉得自己道德、善良、尽了应尽的一个“道德者”和“当家者”的“男子本分”,并由此觉得满足而正义。

这多令人绝望,如果没有癌症加身的这些年,他将受不到任何惩罚,他这样的人都受不到任何惩罚。他们像藏匿在人情社会最肮脏缝隙里光明的蟑螂,可以时刻在缝隙里踩来踏去,呼来呵止,并趾高气昂。

另一个需要correct的事实是,其实很多家庭暴力都发生在爸爸生病之前,他在我六岁的时候查出肝硬化,十岁时癌变,而在我出生之前姐姐和妈妈就已经面临了无数的令人绝望的家庭暴力。疾病不是一切的原因,也不该成为他的借口,这一切所可以彰显的不过是人性之恶。

重新知道这些的我好像再次回到了妈妈和姐姐的队伍。我和妈妈说爸爸死的时候我可能会后悔,妈妈说“没什么后悔的,子女对父母的态度都是要看父母的”。其实说得也对,我又想不明白了,他死时我会哭吗,会难过吗。对爸爸来说这是最后一种可能了,他死时妈妈和姐姐都不会难过,她们会释然,那我呢,我要最后给他哭哭丧吗。

我不知道。葬礼上都会有子女摔盆为老人送丧。妈妈那时候说,爸爸死的时候要让姐姐给他摔盆,妈妈死的时候要我给她摔。我觉得这样对姐姐不公平,姐姐应该也不想给爸摔盆的,她心里会别扭的吧,给一个自己恨的人。姐姐是不是也会想最后送妈妈一程。我只是在想,姐姐那么爱妈妈,她也会想最后送送妈妈的吧。

妈妈会思考这些很遥远的事情,她和我说现在家里面我是她心里的第一位,姐姐和姐姐的孩子都要排在后面。我回家这些天,贴在妈妈身旁,生病的时候有妈妈在床边喂我喝粥,我可以病恹恹的,可以不必强撑力气照顾自己,能有人照顾我,真的让人觉得好幸福好感激。我是爱妈妈的。

写到这里又哭起来,过去这些年里,爱常常刺痛我,爱让我那么恐惧,我于是只寻找玩伴、只做那个付出的人、做大人而不敢做小孩。可是我还有妈妈的,在妈妈旁边我可以做小孩。姐姐也很爱我的,我其实可以做小孩。

我多想做小孩啊。

呼,不哭了宝贝。不哭了。在妈妈之外,我其实不敢把自己交付给任何人,我要保留着的,要独立而不索取,我会撒娇,但如果不能撒娇也对我没有任何变化。似乎是习惯了减少联系,更多不粘连这个世界的任何事物,让自己尽量少得受到变化带来的伤害。这份不安全始终围绕着我,不期待任何一种解救。我可以这样过一生,一个人,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如果有一份好的爱摆在我面前,我也可以不要。拥有爱是好的,但没有太大的必要,我仍然是个胆小鬼。

妈妈和我说她想自己去布达拉宫、去张家界,想去很多地方。又说其实不想一个人去,想找个人一起去,我说我和她一起去,她说好。我是一个不喜欢承诺的人,因为注重承诺,也因为承诺了我就一定会做。可是为了不让妈妈担心,我承诺给她很多稍显贸然的事情,我说无论未来我在哪里、和谁一起生活,只要她想随时可以过来和我一起住,我来照顾她;我说我一定会赚很多钱;我也说我一定会带她四处旅行。听到这些的她会笑,而我总是说得战战兢兢。如果我说了,我就要做到的,而这些话我必须说,如果不,她的生活似乎就从此刻看来在未来变得如履薄冰。

总之,回溯了这么久自己的过去,我好像渐渐觉得这一切寻常。不过是暴力、不过是贫穷、不过是疾病、不过是死亡、不过是不幸的婚姻。这些故事全都太寻常了。我眼见着身边千篇一律的幸福如此罕见,而不幸的人都各自有各自的不幸。我的生活并没有什么该过于令我忧心的,生活一直都是简单而朴素的,带着简单而朴素的不幸。仅仅是这些而已。

我是很好的人,我爱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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