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写在回家之后的第三天

今天是回家的第三天。事情都还不错，我给家里人买了礼物，也送给了她们，一切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紧张和令人害怕。把礼物给他们的时候，我全然没有开心兴奋的情绪，只是特别紧张和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为什么。

昨天和毛毛聊天，突然意识到有些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做到过的事情。

起因是聊到愤怒时的情绪表达，我观察到他在表达时常常情绪被放在诉求之前，于是有很强烈的攻击性，陈述里有大量的反问句、诘问的语气和依依不饶。我很理解这种表达，很多人在面临内心的愤怒和冲突时都是这样表达的。但是我的印象里，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做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就是不会闹、不会吵、不会“任性”、不会反问和依依不饶。

我并不觉得闹、吵、任性、反问和依依不饶有什么问题，即便这是一种“暴力沟通”，但这些仍然是人作为一个可情绪化个体的本能反应，很多人都这样做，我也见过，这并不令我惊奇，也不令我反感。但是我们聊起来为什么我自己从来不使用这样的表达方式，我从小到大一直都见到人们如何用语言互相伤害的：侮辱、咒骂、荡妇羞辱，再剧烈再难听的话我都听过。从前我能力小，对一切都无法阻止，只能默默地哭或者想要用自己的死亡换了一个结束。但是这些耳濡目染的生活经验也同时让我觉得这并不是我希望采取的表达方式。所以从意识到这点开始，我的表达习惯就开始朝着解决问题和保持努力不产生附加伤害的方向偏移。

所以当情绪翻涌，愤怒、焦虑、不安、不满这些情绪涌上心头，我仍然会使用陈述句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情绪、情绪产生的原因和我的诉求。我会说“我很愤怒，因为我觉得balabala是不合理的，我想要的是balibali”这样的表达，而不是“你为什么balabala？为什么不balibali？”

虽然这些是我有意识做出训练的结果，也由此似乎能够显得冷静和温和，但是另一个问题对我来说仍然特别重要：为什么我没有暴力沟通的能力呢。在逐渐养成非暴力沟通方式的过程中，我也曾经难以把控情绪的缰绳，但是那些时刻我一般都在痛哭，尝试哭诉，如果没有人听我哭诉，我就只好一个人自虐和痛哭。当我无法冷静时，我的处理方式似乎仍然是虐待自己和压抑自己，我不知道怎么样把这些宣泄出来。

毛毛提到了一个很有趣的point，那些爆裂的情绪表达就像是一个在商店门口哭喊着要玩具的小朋友，如果大人不肯买，就闹啊闹直到对方屈服了为止。我的生活经验里似乎从来没有这样一种解决方案，那种强烈宣泄的表达从来不能为我换来一种“如愿以偿”。从小到大似乎都是，如果我敢哭、敢吵，就会挨更重的打，换来更严峻的事态。任性和依依不饶不能给我“爱”的感受，我似乎只能故作冷静地同人沟通，无法沟通就灰溜溜地败下阵来然后安慰自己“一切都还可以接受”。

所以我好羡慕那些能勇敢地争取的人，羡慕他们的勇气、安全感和从心底生出的像温泉一样的自我信任。所以呀宝贝，你也不要怪罪自己是个懦弱的人，当我明白你的懦弱从何而来，我实在不想怪罪你。

另一个很有趣的点在于我在一段新的关系里所定义的“安全”。最近生活里出现新的人，和毛毛聊起来的时候，我说我觉得我的安全感在于“能够有随时离开的姿态，保证自己不受到伤害”。他突然觉得奇怪，他说他所理解的“安全感”的一种default definition是“可以成为一段正常的关系”。我们对于关系的渐进层次存在完全反方向的预设：我的预设是，ta可能伤害我，我要找到ta可能伤害到我的品质和个人组成，警惕这些，然后在受到伤害前离开；但是毛毛的预设是，我可能会有一段新的关系，我要慢慢评估这段关系来让它变得稳定。

区别在于，我的最终目的是离开和切断关系，他的最终目的是维持和保留。

当他聊起这个观点时我其实挺觉得挺新鲜的，我只在非常少数的关系里会持有他这种对于安全感的定义。数的话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其他的所有“连接”我都在保持警惕所有可能带给我的伤害。我害怕自己被伤害、一次次受伤害、然后再次受伤害。这种对我的爱和真心的蔑视实在令人胆颤心惊，我每经历一次都要花费远超出我想像的时间来治疗自己，然后变得愈加封闭、愈加恐惧。

最近几个月可能都在努力变得真诚，这种真诚对我来说实在太需要勇气，我想真诚地表达我对一个人的感受、真诚地开始一段对话、真诚地分享、减少对依赖和关心的压抑，让我的生活碎片镶嵌到其他人的生活图景里。

还是好想逃避啊，如果什么都没有，就什么也不必担心。相较于用受到伤害的可能去换取一段可能带来一点好处的关系，我好像更倾向于选择什么都不要。

乖，宝贝，我知道你需要很多很多勇气才能保持留在原地，我知道过去的很多事情和经验让你时常恐惧和想要退缩，我知道你纤细而脆弱的神经被装在厚厚的保护罩里不肯自我暴露，我知道自我暴露让你不安，你想要就此离开，像从未出现那样。

可是世间一切都是这一颗心，你要相信，只要这颗心平和稳定，你就平和稳定；如果这颗心动荡不安，你才动荡不安。世界进程里的所有，其实都是你自己。

都是我自己。

我在慢慢变得强大了，我可以好好照顾和保护自己了，我想让自己觉得安全，我能给自己我想要的安全。我有爱，有人爱我，有人会无条件地支持和爱我，我也爱我自己，我无条件地支持和爱我自己。

即便我仍然不知道关系如何产生，我不知道人们如何彼此羁绊、牵制、相爱和互相亏欠，但是我愿意勇敢地观察这一切，努力体会这一切，带着看小蚂蚁搬家时内心的那种对物种本身优越而奇妙的创造性的敬佩和欣赏，看待我自己和人们的关系。

呼，说了这么多我还是害怕，害怕就害怕吧，总有一天你会不再害怕的，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