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果
草果

记录者和讲述者 / 21岁

(三)山雨欲来

(编辑过)
轰然坠地。

爸爸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酗酒。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爱喝酒,只是长大后,我好像也变得蛮喜欢喝酒的。

我们家那些年靠着开大理石厂,赚了一些钱,在小县城置办了几处房产。其中一处,当地人叫它“东门外”。这个小县城曾经似乎有四座城门,门里是逼仄的低矮的小楼,门外是辽阔的凶悍的原野。我早都记不清楚从前的布局,自我记事起,这座小城的变化就非常缓慢,后面我几年才得空回一次家,每次回去,每每找到一点和过去的不同,都让我欣慰而唏嘘。

住在东门外的时候,家里开洗车场,当时妈妈在人民小学当老师。我有一个姐姐,亲姐姐,大了我18岁。姐姐和爸爸一直很不对付,她们在我出生之前就经常打架,我从各个亲戚和姐姐自己嘴里都听过一些过去的事情。

姐姐有比我更凄惨的童年,此刻也正经历在我眼里凄惨的中年,我也心疼她,但我们之间有厚厚的我无法逾越的障壁,那是最近几年几乎唯一能让我随时随地哭起来的事情。

她的故事我也可以讲,很久很久。

她上学的时候,一直都是学生里的大姐大,谈恋爱、打架、去网吧、不学习,总之完全不是传统意义里的学生妹。她有一任男朋友,在她提出分手之后仍然纠缠她,她就狠狠地扇了那个男的耳光,男的当场两个耳朵的耳膜穿孔进了医院,后来家里赔了很多钱。她也经常挨爸爸的打,有时候被打得实在怕了就会躲,离开家,爸爸去学校堵她,她就不上学。后来被爸爸发现她躲在姥姥家里,爸爸冲去姥姥家,把姥姥推翻在地,薅着姐姐的头发拖着她在院子里走路,有一块头发连着头皮被扯下来当场留了满头的血。姥姥说,她现在都留着姐姐的那绺头发,姥姥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没有接话,我不知道说什么。

后来她某一次离家出走,一个人坐车去不知道在那儿的地方,她和我说她当时去了白城,晚上没钱又没地方住,就又坐车回去。

回去之后,她挥起家里的菜刀,剁掉了自己的一节小拇指。

这件事我很久以后才知道,也是我很久以后才有注意到姐姐的小拇指少了一截,她说是和爸爸吵架时自己剁掉的。她说的时候云淡风轻,可我觉得她小时候一定也很难过。

这些都没能让爸爸停止打她,或者打妈妈,后来也打我。

我们住在东门外的房子里时,深夜的开门声是我的噩梦。

那时候爸爸很晚回家,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到家就会咣咣咣地砸门。妈妈伺候他如果不称心意,他就会开始撒疯。我常常半夜被吵醒,被他们推搡的声音、摔门的声音、瓷器碎裂的声音。我躲在房间里,躲在黑暗里,不敢出声,不敢出门。

我常常能听到妈妈在晚上一个人偷偷哭,她有时候会在爸爸闹完之后呼呼大睡时进来看看我,我就假装睡了,我不敢猜,她在进来看我时想得是什么。

家里有一张我很喜欢的大理石桌,黑色的,带着白色的条纹混杂其中,高矮适中,我总会趴在上面写作业。家里当时打了两张这样的大理石桌,那是令爸爸自豪的料子,所以两张都留给了我们家自己用。

这两张桌子现在都死了。

一张就死在那个东门外的小楼里。

你听过吗,那是一张要三四个人才抬得动的大理石桌子,就那样,碎在地上,或者我该说,轰然坠地。

轰然坠地。

我直到现在都记得那张桌子被爸爸推翻时带给我的震惊。我记得爸爸推翻了桌子,抄起冰箱上的花瓶,好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挥向妈妈。我不记得自己当时在做什么,我只记得花瓶碎裂、桌子碎裂,妈妈整个人趴倒在地上,爸爸在这段记忆里已经神情模糊。

当时他们就在闹离婚,一次次签协议书,总是没有离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妈妈常常在晚上来我的房间看我。我的房间墙壁上贴着字母表和生字表,妈妈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念,白天那些表是我的启蒙,晚上表上的小人和小动物就是我的军队。在梦里,我们可以一起保护妈妈。

从那时候起,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恨自己是个女孩,恨自己没有长大。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思考从楼上跳下去,我的死或者残会不会让这场争端终止。可我一直都没有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小时候还有一些我确信发生过但并不知道为什么发生的事情。我记得在很晚很晚的时候,爸爸一直都没有回来,妈妈带着我坐着舅舅的出租车挨家挨户找爸爸。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找他,最后我们也没有找到,只是那时候县城的街道宽阔、路灯昏暗,妈妈只是带着我一个接一个地下去看那些空着的锁着门的房子和车库。我们最后和刚出门一样地回了家。

很多年后,我看了drive my car,深夜行车的场景总让我想起那个夜晚。我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前面是昏黄的车灯和无目的的漫游。妈妈好像那些灯光做的饼干一样酥脆又不真实。

我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找爸爸,长大后我也再没有问过这件事,妈妈应该也觉得我忘记了很多。我觉得他们眼里,我似乎真的忘记了很多。

我应该是忘记了很多的,但我同时也记得很多,很多。

爸爸很快就要迎来他的报应了。

我们家没有“好人”,我、姐姐、妈妈和爸爸每个人都是施暴者,每个人都是受害者。只是我们八仙过海,各自凭各自的能耐施展不同的暴力。看起来似乎我是个无辜的小孩,可是我知道我不是。

我也一定是一个无法推脱的施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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