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影10/12：領航】

「你可以擁抱承接嗎？你能帶領嗎？…你敢帶領嗎？……」
多年前在劇場裡引導著肢體活動的聲音，這樣問著。在鐵灰色的海面上、港口裡，那聲音又浮現，背對過去，朝現在與未來，這樣問著。

※ ※ ※

「領航鯨、領航鯨啦！」10月8日午後，天空是從灰到藍的漸層，看完飛旋不久，船長朝北方喊了兩聲，放下望遠鏡，準備相機。二十多隻短肢領航鯨浮現在遠方。船員開始尋找牠們的「頭頭」。領航鯨名稱來自早期海上傳說，牠們會跟在船邊游動，彷彿帶路；另一種說法源自動物觀察，描述牠們固定由一隻雄鯨領航，像將軍帶兵似的領著族群，海面同上同下。

要找到可能的「大王」不難。領航鯨雌雄二元性明顯，雄鯨背鰭寬厚粗壯，基部左右背肌突起，解說員暱稱「肌肉男」。循著貌似船帆的寬大背鰭，我們很快認出兩三隻雄鯨。這時其中一隻開始拱背下潛，尾鰭抬起如向前宣誓的手臂，剎那間舉尾隱沒；其他的領航鯨不知是如何得令，幾乎同時紛紛開始拱背，不過十秒，這群4到6公尺長、重量以公噸計的黑壯鯨靈，就像一陣遁入藍色叢林的黑霧，在海面上消失無蹤。

船只能慢下來。我們環顧四周，開始等待。

※ ※ ※

遇見領航鯨後兩天，我等待了好一陣子的歷史性時刻到來了。不是中華民國生日或花蓮港東堤首放國慶煙火，而是這節日延伸出的，花蓮港內首次放行的獨木舟與SUP（立槳衝浪）體驗。

我有另一個身份：平日是賞鯨船海上解說員，此外便是蘇帆海洋基金會的獨木舟志工教練，在同伴協力下，陪學員在鹽寮海岸破浪划行。兩種活動交織成今年夏天我生活的主旋律：如果不在賞鯨船上，就在獨木舟裡。

這天的體驗，是基金會朋友相邀外出打工：港務局配合煙火在岸邊主辦大型活動，首度放行港內航道下水體驗。一早起就和同伴在北風中搬船、下水；接著冷雨就來了，讓體驗活動延到中午才開始。自己是新手教練，體能也不算發達，過程跌撞笨拙，損壞器材，還不慎在鑲著牡蠣殼的水泥階梯上抓了一把，手指弄出幾道傷口。

但下午來了一梯我永難忘懷的遊客。一位媽媽帶著身形臃腫的男孩，暖身時便說：他不會操舟……我原以為是恐海情結，直到帶這孩子同划兩下就發現：他無法分辨左右或記住划槳方式，槳面總是水平潑水因此無有動力。已經有國中生體型的身體裡，應該有個還在慢慢長大的靈魂；但原本擔心弄濕褲子的他，在用槳潑起水時開心笑著。

我很快就放掉了「要在這趟教會他」和「趕快帶完這趟就好」的念頭，做出一年來帶獨木舟時從沒做過的事：自己的槳擺手邊，跟他一起抓著他的槳，一動一動的陪他划，試著讓他感覺槳面垂直和水平的不同，記得推開了水、划槳前進的手感。

我們划得如此歪歪扭扭，以致救生艇教練把船開來關切；我仍然這樣帶著他，拱他數數字來記得划槳頻率：一、二，一、二……他後來自己數到了七八十。除非快撞到碼頭或貼近大船，我才操槳導回正途。全程划了半圈不到，就回到平臺。看在岸上的老闆眼裡，我應該是本日最蹩腳教練無誤。

但我很高興自己做了這樣的決定。坐在雙人舟後方的通常是教練，是調整和維持方向的人，為此船導航的人。而帶這孩子一趟的引導方向，我決定就要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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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航鯨已經下潛了五分鐘，船員環顧四周，耳朵豎起，以利視線外有噴氣聲時「聽聲辨位」。

「11點！11點鐘方向！」船員和遊客同時出聲：賞鯨船左前方一群黑色影子竄起，身形壯碩、頭部渾圓。「大王」再次展現他的統率能力，一個轉身，朝北的身體驀然轉向南方；一樣幾秒鐘時內，二十來隻領航鯨同時迴旋，動群體如動一人，改朝南方游去。

這種同心跟隨領袖的特性，或許減少了分散和脫隊，為領航鯨帶來生存上的優勢吧：但如此同心有時也帶來災難。今年三月澳洲西南方哈梅林灣，就有150隻短肢領航鯨集體擱淺，最後僅5隻倖存；同伴分享過，有時這種案例源自領袖患病受傷或定位系統失靈而誤入海岸。這時他的同伴會跟著一起衝向岸邊，最後整群擱淺。

那些健康的甚至能感覺危險的領航鯨們，跟著「大王」一起游向有去無回的海岸時，在想著些什麼？彼得．渥雷本的《動物的內心生活》已經描繪出動物的複雜情感與心思，只是鯨豚所言所想，人類至今還未能破譯。牠們可曾感到焦慮，是否有同伴覺得後悔，「跟著上頭走」的基因天性裡，曾經誕生過個體的意志和抵抗嗎？…… 領航是扛起群體的責任，陪同和跟隨又何嘗不是人生抉擇。應該領航嗎？要不問一切，跟著一條路走到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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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日花蓮港邊，港內行舟傍晚終到尾聲。跟同伴一起吃力地從階梯下方，將獨木舟直直拉起，運上岸邊。

欄杆旁傳來呼喚聲。我聽了兩三次才找到來源：是剛才那對母子，看來換好了衣服、從攤販逛了一圈回來。孩子喊著教練教練，說剛才那趟很棒，拎著袋子說你要吃東西嗎？

孩子，我現在渾身濕，還得吊拉幾艘四十公斤的雙人舟啊。我擠出笑容說了謝謝，謝過後繼續搬船。但同時知道，這一整天的勞動有了無法取代的意義。比首航還重要的意義。記不住左右和划槳方式的孩子，記得了剛剛那一趟划船。這是我坐在後座導航，最重要的理由。

我們能更親海、政府和產業可以帶領我們到成為海島國家的路上嗎？島嶼這周剛跟桃園藻礁說了再見，領航的「大王」失靈時，我不想跟著去。有些事情得自己一槳一槳慢慢划，跟一個個遇見的人，水邊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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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擁抱承受嗎？
你能帶領嗎？
你敢帶領嗎？
．
．
．
我願意從每個「我」，開始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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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影：自己拍攝的海上影像，加上幾句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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