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洋
譚洋

自由文字工作者,海上解說員,海泳與獨木舟教練。活在東海岸,看海、寫字。 matters專頁:海與詩的習字簿

【海影0220:一瞬之星】

單眼相機跟著文字,在新年的尾巴醒來。

有些傷痕是刻在鏡頭內側的:在白鮑溪學拍螢火蟲時的一摔、保護鏡在花46線淨山健走時的碎裂、到去年底小琉球的帆船上,伸縮功能停擺。維修師傅在電話裡說:裡頭都是玻璃碎片耶。好像在描述士兵身上一處處掛彩的痕跡。

於是直到年假開工後,終於又能帶著相機出海。海影,不能「無影」。 這一趟是北風縫隙裡的大好天氣,海上浪高不到一米,側浪都懶懶的。船往東北開時,海上一塊小黑雲飄起。

船員龍哥說:看那跳的樣子,是熱帶斑。

再五分鐘,船隻緩步踱到牠們身邊,有些開始跟在船頭,借引擎撥開海浪的動力,左右穿梭游動。這些順風船的海中旅客,灰色的背在船邊畫出一道道8字。

熱帶斑海豚,或者又叫「花鹿仔」、「跳高選手」,讓人見過就難忘的特徵除了海上一跳兩層樓高的飛躍,就是嘴角和身上的白斑了。嘴邊這塊白斑,常被解說員形容像偷吃一塊奶油沒擦,或銜著一顆珍珠。我喜歡把牠們背上的白斑點跟星星聯想在一起——熱帶斑跟鯨鯊都像背著一顆顆星星,在海中游動。背上斑點隨年紀增長,像是背了越來越多的星星和故事,甚至有蓋過背部深灰底色,變成「銀背海豚」的。彷彿身上拓著一幅星空,要將許多事轉述給別人。如果鯨豚也會自己「紋身」,熱帶斑應該是像與生俱來的「紋面」一樣,在嘴邊織上了一個星座吧。花費幾百萬年形成的、代代傳承的圖案。

我按住快門,想捕捉牠們跳躍的瞬間。這才發現相機維修後,連拍功能被關掉了。兩個月不見,相機像成了個陌生朋友。學習拍單眼一年,還是菜鳥的我一時間竟找不到開關。熱帶斑跳躍,又落下。而我一次次錯過快門機會,像放任一群流星從眼前經過,遁回海中。焦急起來,連方位都沒報準,龍哥唸兩句:報幾點鐘方向就好啦,一直講「外面」,船長就往外海開啦。大群的在裡面潮界線那裡。

重新報準方位,也調整呼吸。好吧,那就一次拍一張。選在牠們游在船邊、出水之前,像已經握好雙手、想好簡短幾個字願望的觀星者,一瞬間,一聲簡短的快門,像用力伸出手、拋出的一句話:我想再遇見你。

上岸後幾經查詢,終於調回了連拍功能。但我還記得混著海風和光線,只求抓準一次快門,那種屏氣凝神的感覺。只有那個按鍵,可以延續我的呼吸。最早這些「one shot, do not miss the chance(雖然是《街頭痞子》講饒舌比賽發光發熱機會的歌詞)」的攝影者,也是這樣將靈魂投注在僅僅一次的掣按上嗎?

航程時間共兩個小時,在熱帶斑身邊停留十五分鐘,牠們高跳三次,每次從出水到再落回海中的瞬間,兩秒。解說員和船員們帶著單眼甚或大砲,嘗試在這兩秒裡,用連拍來捕捉最清晰的,流星經過海上時的身影。

無論攝影術和器材如何進化,人們的願望依舊:總想跨過視線的盡頭,觸摸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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