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洋
譚洋

自由文字工作者,海上解說員,海泳與獨木舟教練。活在東海岸,看海、寫字。 matters專頁:海與詩的習字簿

【海影0325:獵人、鯨群與海鳥衛兵】

整理月初照片,又見到那碩大黑影游近船頭。隔著筆電螢幕和一個月的時光,那一刻的震撼與驚嘆再次被喚醒。

那是一趟小浪航班,港口東北方遇見的偽虎鯨群。頭部渾圓黑亮如圓樁,修長的魚雷狀身體上,尾羽般插上短小銳利的背鰭。十來隻列隊整齊,時而密集行進,時而三兩隻來船頭探看,船更靠近,又下潛歸隊。

體型可長到6公尺、兩公噸重,花蓮港目擊率介於夢幻大型鯨與「基本款」小型鯨(海豚)之間,偽虎鯨總給我一種「中間、二軍」的印象。牠們連名字都是從另一種鯨豚衍生附加而來。1846年生物學家理查.歐文在書裡基於一塊頭骨,首次描述這種鯨豚;頭骨結構與虎鯨相近,稱為「擬虎鯨」,英文名在killer whale(虎鯨)前冠上一個false。偽造的,不符合的,或如討海人口中形容的,「副的」虎鯨,演化成今日「偽虎鯨」的名稱。


如果有一天人類真能找到方法跟鯨豚對話,偽虎們也通曉了人類的語言,牠們會默默收下這名字嗎?解說至今,有兩次幸運遇見偽虎狩獵,牠們先有兩隻左右竄出,將海中泳速超群的旗魚包圍在鯨群的小圓圈裡,然後一隻衝上前去,往下拉扯,那隻雨傘旗魚高高的背鰭一下子消失在海面,留下一圈漣漪。正當解說員與遊客們看這一幕看呆了的時候,「噗」的一聲,旗魚背鰭又浮出水面:牠驚險逃過這一回合。但偽虎們仍緊追在後。

看了幾輪,船長最後喊著時間不夠了,掉頭離開,留下看來還未分勝負的獵食現場,像是為較純真的遊客們,溫柔地省略掉最後結局。但那海上搏鬥的畫面,已成為鐫刻的記憶。

也許是我想多了。不論被叫什麼名字,偽虎們都會桀驁不馴地,繼續在海中追獵下去吧,為了生存、本能與族群同伴間的默契。他們是獵人,能像獅群圍獵般把海中掠食者旗魚逼入困境的獵人。能夠獵捕牠們的,除了更大型的鯨,就是鬼網、螺旋槳跟慢慢填塞腹部、餓斃牠們的塑膠垃圾吧。如果所有的獵人有一天都可能變成獵物,那麼有意無意地「獵殺」鯨豚的人類,最終又會變成誰,或說什麼東西的獵物呢?

那趟回程,港外不遠處見到數艘在釣魚的漁船(膠筏),在同一塊小小的有魚群的海域,群聚垂釣。漁人們在海上拼搏,有時拼命,追獵著海裡的漁獲——他們看得見魚群逐年萎縮枯竭。如果有一天,船上的獵人再也遇不見獵物,他們還可以成為什麼樣的人?

「啊,那隻又來站崗了!」船員總比旁邊窮擔心的解說員樂天,好日歹日都會在海上找到自己的樂子。他們在喊著「站崗」的是一隻已經在花蓮港紅燈塔旁被好幾班船目擊的鸕鶿,總在下午時分佇立在燈塔旁幾乎同一塊石頭上,任大小船經過,聞風不動。平順頭型、長頸、白胸口配上渾身灰羽,像一名身著燕尾服,靜靜待命的管家。

從在大陸沿海受僱於養殖魚家、冬天遷徙來台,到來到山脈另一邊的東海岸、比溪流更遠一步的沿海燈塔——我忍不住在路過時用快門探問:你在守著什麼,又在尋找著什麼?你在來這裡的路上遇見過鯨群嗎,是否也像我們俯瞰船底,感覺比自己更碩大的命運正從水下驀然靠近?對這獵與被獵、興旺衰落不斷循環更迭的一切,一隻海鳥的覆羽裡,會收藏著什麼樣的答案?

但我還沒能多看牠幾眼,船就已經慢慢開過燈塔,往落日的另一邊去停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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