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洋
譚洋

自由文字工作者,海上解說員,海泳與獨木舟教練。活在東海岸,看海、寫字。 matters專頁:海與詩的習字簿

海影三帖

跟大家分享這個月的三篇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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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影0903:瑪大與七種藍】

「欸,『七種藍』!」船員澤爸聽了我幾十趟天南地北的解說,結果對這個詞印象最深,還把它變成了我的新綽號。

花蓮阿美族人形容,海有七層藍:牛奶藍、透明藍、淡綠藍、天藍、黑藍、紫藍,和最後一種「瑪大藍」。最後這種有點偷雞;瑪大(mata)是阿美族語「眼睛」的意思。這是形容大航海時代以來,台歐混血兒繼承的特徵「藍眼珠」。這種藍因此是生理的,也是民族與時間的藍。

另一艘船的千里眼船員龍哥,也記住了這段,改叫我「瑪大藍」;偶爾還聽他用這詞,哼成短短的他自己編的歌,海風裡隨嘴角的煙吹散。

這七種藍不是我自己編的,出處是小說家甘耀明的《邦查女孩》裡,女孩在七星潭邊跟伐木師少年「帕吉魯」講起海的故事。我停在他們在樹叢裡羞怯慌亂的一吻那段,一直沒繼續讀下去。我相信自己是故意的。

小說對七種藍的描述應有所本,但船員起鬨著:我們可以自己編更多種啊!那時我才稍稍領悟:這些在飛旋海豚身邊海水的藍,甚至海平線上天空的光譜,是他們每日生活中,怎樣的眷戀。

一段文字這番轉譯,變成海上船員間流傳的趣聞了。甘桑,如果有天被你輾轉聽見了,還請多多見諒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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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影0910:阿諾.亨德利難題】

其實阿諾不是他的名字,他只說他叫亨德利;隔壁亞洲女伴的名字則是被海風吹糊了,也不好追問。我和遊客交談常是這樣:只問一個簡短的名字,片段的家鄉和行程。那是我任性定下的,陌生旅程中讓自己較自在的對話長度。

他被我叫「阿諾」是因為那近乎阿諾或史特龍的肌肉線條。但他最引人注意的還是行前講完後一個私下的要求: 「我可以跟海豚共游嗎?」
「你說跳水嗎?我們沒在跳海……」
「那就掉下去,我『故意掉下去』好了。」他笑得燦爛,彷彿改行拍動作片的肯尼娃娃,然後用「沒事沒事」的神情拍拍我肩膀,上樓出發了。碼頭登船後,我再找到他們聊幾句——無法外語解說時,總會和外國遊客這樣私下介紹船隻和安全事項。

我提醒他:這種船如果跳水,要再爬回船上很困難噢。阿諾還是燦笑,發揮他虛實難辨的幽默感:如果那是唯一的問題,我願意試試看(give it a shot)!

我的確被他的肌肉和笑話 give a shot了。只好動用最後的理由:最近剛火燒船,海巡跟船家們都蠻緊張的。這時他才體諒地笑了笑:Ok。後來沒看他真的跳水,只有走到船頭看海,偶爾回望三樓甲板的我,揮手打個招呼。

看他體諒和接受現狀,我反而有點猶豫了。我跳過水也不時海泳,如果阿諾今天成了賞鯨二十年來,第一個自願跳水的遊客,會有多糟?可能變成新聞,安檢,船家新規則………會糟到哪裡去?我們畫下了界線,於是它絕對不可改變嗎?

昨晚新聞上,小笠原父島的居民們照島上傳統,為離鄉朋友跳水送行。當然那是人人都從小開始學游泳、坐船的小島——台灣
能不能有一天也做到這樣,甚至足以帶著來訪的新朋友,一起體驗各種海洋活動?

最後我這樣說服自己:肌肉不等於泳技,阿諾未帶裝備,他的信心也可能讓他在海裡做出危及自身的舉動,像之前在蘇帆海泳時見到,不願穿戴裝備最後擦傷的外國朋友。話說回來,如果阿諾確實是水上好手甚至自攜裝備,那我要用什麼理由阻止他呢?

阿諾.亨德利,這位一個半小時裡為我帶來一個新課題的朋友,我連他的行程和家鄉都來不及聊到,下船後他便坐接駁車走了。

規則和自由意志,安全顧慮和體驗,界線的來由與危險指數的刻度……這些種種,像漲退潮時不同方向的流水,在海上互相推攘著,不知道最後會流向何處。像阿諾這樣的朋友和願望還會再來吧;期待到時,我能給他更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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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影0919:迷藏】

海上總有些搗蛋鬼。弗氏海豚大群出現,此出彼潛,帶著遊客們「打地鼠」,大船反覆繞圈打陀螺,但始終無法近身。就像陸地上那些最終錯過了的人。上周偶然拍到的這張,該是萍水相逢中的某個剎那吧;那個近得讓人屏住呼吸的瞬間。

比牠們體型大上一倍的花紋海豚,就從容悠緩得多,從換氣到入水,像個旁若無人的慢鏡頭。我跟遊客開玩笑說:別叫牠跳,牠會跳通常是生氣的時候。

我會說謊。船隻靠近鯨豚時,我常請大家壓低音量,別驚擾他們。事實上人聲的影響如何還未證實,何況哪比得上麥克風和船引擎吵。但我還是想騙所有的人安靜下來,這是種習慣和態度:我們不只來看,還是來聽。聽比我們更壯闊幽微,但我們鮮少去聽的那些。

同樣是下潛,花紋不知為何看來就是比較優雅寫意。幾分鐘後再上浮,看到人船,也是一副「噢又來了,你也在這裡麼」的樣子,然後繼續游牠們的。當然牠們實際上想些什麼,我不知道。世上有許多事情,我永遠問不出答案。賞鯨教我們的,除了去找,更重要的可能是:在哪些際遇裡,不用去找。

另外某些問題,人類就需要答案,比如跟某地某種鯨豚,應該相處多久、距離多遠?國外有的賞鯨規範是100公尺外不超過30分鐘,遊客用望遠鏡看。花蓮的飛旋海豚則不適用此法,已獲學者認證「有點肖肖」,遠遠地都可能主動來到船頭邊,原因不明,可能跟這些年來友善的相處經驗有關;規範也得因地制宜。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是我們改變了鯨豚,還是鯨豚改變了我們?

今明兩天在台東的「海洋永續觀光國際論壇」,會提到賞鯨規範嗎?明天帶著腸胃感冒好一半的身體,下去看看吧。潛在房間裡兩天了,我不想跟海岸玩捉迷藏太久。

剛打完前幾段,看到昨日抹香鯨兩度出現的消息。從上午的優雅到下午船隻圍觀下可能表示緊迫的尾擊浪,我開始希望牠們能像弗氏那樣靈活的捉迷藏了;儘管遊客可能會有點失望。

有時會在船上開玩笑說:「什麼是野生動物?就是沒有義務要理會人類的動物。」只因為有遊客朋友接連喊著要牠們跳一個。牠們是大海賞賜的機遇,不歸我們控制。是說遊客平日勞碌工作顧家,好不容易擠出幾天來旅遊,賞鯨航程種種還不由大家控制,這也有點殘酷了吧?

是的。大自然就是這樣殘酷又溫潤,詭變又開闊的地方。這是我總藏在麥克風背後,想偷偷跟遊客們「說」的一句話。

海影系列:https://www.instagram.com/tkcrot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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