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海上花列传》1

群像戏写得极好。

众生相鱼贯而来目不暇接，剧情环环紧咬逻辑密合始终绷如待发的弓。

难读度其实和《百年孤独》类似，不是人难记名字难记，而是，作者高高扬起鞭一刻不停顿挥向读者这头瘦驴，一鼓作气读完倒容易，就怕中途犯懒蹄子一折就地歇息片刻，一睁眼就又被传送到新手村…前事忘得七零八落又得从头来。

最初知道这本书也是因为侯孝贤的电影，极美，我心目中华语电影前三甲。但好处如今已经不需要我赘言了，那这里就挑挑刺吧。首先是语言，原书对话也是吴语写就，我本来看的是张爱玲译本，看了上半部，感觉文气太重，有种悬空感，下半就读了原作，俚来耐去的一下子对味了，市井烟火起来了。

虽然不懂吴语也没学过，结合字意本身和语境也能看个七成，就像看粤语一样，听是来不及反应，但文字还是方便囫囵解意，不过也可能我一向听力最弱的缘故。以及要注意书中是老上海话，和现代上海话还是挺有区别的，把方言字段单独发给奶奶辈方定居上海的亲戚求解，对方表示还没我看懂的多…但是论及电影，早先就听会沪语的表示，说得乱七八糟，大概是拍给听不懂的听的，比如我。（说起来一直不解吴侬软语究竟软侬在哪里…）其次则是个人很不喜欢刻意强调且时时刻刻杵在镜头前的鸦片烟灯。几乎没几个人离得了鸦片烟这也是晚清实况，但是书中写得很自然，很日常化，就像今日可随意裸着小腿出门一般并不以为异。

而后则是书中解了电影因其自身限度而引发的困惑。

据传闻沈小红原定张曼玉，后因不会上海话而辞演。这可能还是传闻吧，日本演员不也是陈宝莲配音？在书中，沈小红性子极泼辣任性肆意，的确更曼玉，而电影中饰演者美则美矣，到底太贞静了些。但张蕙贞到很符合。当然改编无需与原著一比一，这也是不错的。且王莲生也不是梁朝伟，而是个四十多岁的大烟鬼——这倒令人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

书里沈小红明白无疑是「偷情」于戏子的，甚至作者直言「写沈小红时处处有一小柳儿在内」。而沈小红怎么发现王老爷背着自己又做了张蕙贞，王莲生带张蕙贞游大观园（嗯大观园🤪）被园内戏班的武小生小柳儿瞧见了，下一段就发生了「沈小红拳翻张蕙贞」，少侠好身手，没几下把张蕙贞从桌子上打到栏杆尽西头。感觉这里也暗合了沈小红和小柳儿的情丝，虽然戏曲里的花拳绣腿不过「银样镴枪头」，但学个三两招揍翻另一个弱质纤纤的小脚女尽尽然是够了的。

说到这就得表明一下，沈小红揍张蕙贞当然不是为了王莲生这个人了，不然为什么源头在王拳头在张（其实最后王老爷也参与进了群架，嗯参与。说起来这些大老爷山珍海味尽取却不知道为什么身骨普遍纤细娇弱，后文还有一个被广东妓开玩笑拍了一巴掌给拍地上的，吓得老爷们都不敢戏谑了，也是非常好笑…）。要知道王莲生不是电影里的梁朝伟，就是是也没什么用，故事里也不是没有年轻俊俏的冤大头，不过可能对沈小红有用。长得美就不会在意容貌，是和强调美而不自知逻辑相般——渴望美人爱慕其实不丢人。

考虑两个人的职业特性，这属于商业竞争，拳翻金主爸爸就搞笑了。搞得如此难看也因，一是沈小红本身性子就泼，其次本都属于下九流，文质彬彬给谁看哦。而后文果然，沈小红得了王莲生帮忙还债的承诺也不管他和张蕙贞的来往了，而张蕙贞心机算尽做了王老爷的妾没多久就去偷情侄子了，谁都不有情于王老爷。黄翠凤不愿和蒋月琴共侍罗子富是如此；赵二宝和张秀英同样如此，曾因为施瑞生决绝，但此人了了之后不存在利益冲突就和好了，赵二宝还在席间向人力荐张秀英。

不过张蕙贞的心机——装善良体贴被打反而说沈小红好话，明示自己比沈小红花钱少得多能让王老爷养得起，其实也是幺二习惯，长三更率真一些不至于溜须拍马至此。但如此细细织就，功成却在于沈小红和小柳儿奸情败露，书里是明确被王老爷看到他俩在床上搂在一起，王老爷一气之下才立刻求婚张蕙贞。正如当初做张蕙贞大概也是因为沈小红不愿嫁，其实张蕙贞和小红性格也正好相反。

这里就要涉及感情线的梳理。沈小红为什么不愿从良。很简单，她不喜欢王老爷，虽然需要王老爷的钱，但没到为此和王老爷绑定的地步。沈小红喜欢小柳儿（小柳儿爱珠宝…不要说书末满脸烟容身后紧随小柳儿，事发后哭哭闹闹去挽回王老爷的过程中偶见戏台上演石秀的（也是嘲讽）武生都想起小柳儿而「面色一红」，非常搞笑。当年戏曲演员不比如今，一般都是有这种兼职的。不过说起如今，歌舞伎町的牛郎主要客户也是陪酒女，也是不太懂。长三被称作先生，长三以下皆称小姐（最初是说书先生，苏州评弹，本不拘性别，后来高级妓女从此业，也是将女子称作先生之始。不过及到书中弹唱才艺已不太重要，不弹不唱的时髦倌人亦不少）长三皮肉生意在其次，出局也是日日夜半不停歇的陪酒逗乐，类似交际花。应酬功夫了得诸如屠明珠，年老色衰无妨，读人心掌分寸投人所好炒热气氛的情商难得。而沈小红先生确确实实曾红极一时无人不晓，想必容貌极出众。虽然长三讲究性格鲜明，但沈小红也性子泼到让客人受不了，王莲生是喜欢沈小红才被如此拿捏，但是多喜欢么也不至于，书里写明了的风月场真爱是电影开头调侃的那对，李漱芳陶玉甫，书中这场盛大葬礼是很借鉴贾珍秦可卿。算了之后再说。

哦对了王老爷应该ED，这倒是共识，张蕙贞搭的是王老爷侄子而非儿子，也是因为这位四十多的王老爷根本没有孩子。以及我感觉张蕙贞这般能忍住心中火的人物，「成功」后近乎赶在王老爷离沪之前搞这么一出，可能只是不想跟随调离。书里对从良做妾这事明确分析过利弊，就是从了个好人，妻妾多也就没那么好了，不如此被迫或主动重操旧业的比比皆是，进了深宅大院哪有当红倌人行动自如玩得热闹…懒得贴段落。以及虽然当年教条规训很多，但人只要有可能还是不愿辜负自己的直觉感受的。

先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