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寝堂主人
昼寝堂主人

盲人騎瞎馬,夜半近深池。行到水窮処,坐看雲起時。

在德國的深夜裏寫作《回憶岳昕同學》

(编辑过)
我突然理解了《楞嚴經》中所説“初于聞中,入流亡所”的含義。這一刻,我突然忘記了我在這顆星球上的什麽地方。

上周在德國漢堡某地的深夜裏,我通宵寫作一篇8000字的長文《回憶岳昕同學》。寫作的過程中我多次不能自已,但文思奔湧,突然我的住處響起警報,所有人都走到外面,我看著這些金髮碧眼的面孔,説著德語、英語、法語以及各種我聽不懂的語言。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是否是共產黨知道我住在這裏,要把我殺掉?警車呼嘯著過來作了徹底的檢查,警報結束,所有人又回來。我又回到書桌邊繼續寫作。在這歐洲的深夜裏,這種語言、這種文字突然變成我與故鄉、祖國唯一的聯係。我突然理解了《楞嚴經》中所説“初于聞中,入流亡所”的含義。這一刻,我突然忘記了我在這顆星球上的什麽地方。

因爲良心的逼迫,而自願將自己的生命逼入絕境,這時候,許多的意義開始爆裂。

1953年,復旦大學的蔣天樞教授到廣州拜訪他的老師陳寅恪教授。陳寅恪寫下了著名的《廣州贈別蔣秉南》,其中說:“孫盛陽秋海外傳,所南心史井中全。”東晉時,孫盛寫作《晉陽秋》,因如實記錄歷史,觸怒桓溫。爲了保全自己的家庭,他只能依照桓溫的要求修改他的著作,但將兩本未刪改的版本寄往遼東,以存其真。遼東即東晉的海外。如今此書已經失傳,1972年突然在新疆吐魯番阿斯塔納第一百五十一號墓出土了此書殘卷。

“所南心史井中全”。“所南”是鄭思肖的字。南宋遺民鄭思肖在宋亡之後寫作《心史》,用臘封錫匣鐵函數重密封,外書“大宋鐵函經”五字,內書“大宋孤臣鄭思肖百拜封”十字,沉於蘇州承天寺的一口古井中。365年後的明崇禎11年,偶然被人從井底發掘出來。鄭氏的畫作如今存有一幅《墨蘭圖》,上題:“向來俯首問羲皇,汝是何人到此鄉。未有畫前開鼻孔,滿天浮動古馨香。”他畫的蘭花是沒有根的,寓意他已生活在一個“無土之世”。很巧這幅畫也在海外,現在大阪市立美術館。

我們如今的人,早已經沒有了古人的學養,我們與古代的聯係早已脫節。但我們要面臨的問題卻比古人更加複雜。當我們把鄭思肖的《墨蘭圖》理解爲“漢人”對“蒙古人”的反抗時,就墜入“中華民族主義”的迷霧。當習近平以“中華民族主義”來鎮壓中國人對民主自由的追求時,我們必須與這一種意識形態對抗,因此不能陷入古代遺民式的自戀情緒中。

這時,我的微信還沒有被封,“漢堡華人群”中有人轉發令人作嘔的文章:《做德國女外長的工作,中國人真是夠努力了!》其中提到:“在很多涉華問題上,她總是大放厥詞。”一個華人在評論區寫道:“她的文化水平段位不足以理解中國的深意”,似乎很以中國的歷史文化爲榮,但他到底懂個什麽呢?在德國外交部長Baerbock訪問中國期間,人權律師余文生與他的妻子許艷,在去往歐盟駐華代表團的地鐵上,遭特務逮捕,帶下地鐵。德國外交部長未作評論,但德國駐華大使Patricia Hildegard Flor發表聲明,要求中國政府釋放余文生。而這些惡心的海外華人們,似乎很以中國悠久的歷史爲傲,似乎德國人理解不了古老中國的“深意”,但他們到底懂些什麽呢?或許在他看來,余文生律師不過是西方國家顛覆中國政權的工具吧?而余文生律師正是為這樣愚昧的同胞爭取自由而選擇犧牲他自己。或許他的同胞會對他説:“我不要你用生命給我們爭取的自由,我們只需要强國,我們只需要中華民族偉大復興!”

前幾天,一位漢堡的中國同胞給我送來一本《莽莽》,她很細心地用文件夾包好這本書,見我索珠還匵,要把文件夾還給她,她面露難色。我突然意識到,這不是一本在中國地鐵站裏隨便發的那種廣告小冊子,有多少人爲了編輯這一本無審查的中文雜志,家人遭到威脅?自由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正是這一種代價才顯出自由的可貴。在深夜裏,我在德國的酒館裏閲讀《莽莽》,一字一字地讀,旁邊的人皆在說德語,我讀到淚流滿面。

NHK的記者這個月底要飛來德國采訪我,我説我的故事太單薄,我讓他們去采訪《莽莽》的編輯部。采訪我的是NHK國際新聞部的director,二村晃弘先生。我告訴他,我們要守護我們的語言與文字,不能讓他被獨裁者奪走,變成“封城”的100種別稱,變成“大白”、“合圍”與“社會面清零”。上海人在烏魯木齊中路的夜裏喊出口號,也是爲了把我們的母語,從獨裁者那裏搶回來。

《莽莽》的主編很擔心,他説:“我們目前確實遇到了困難,但我們不甘心就這樣被打倒。”我不知道NHK能不能采訪到《莽莽》,但我告訴二村記者,請他從東京帶來一些和紙,我想給他寫幾幅書法作品送他。我想寫香港國歌裏的話:“民主自由,萬世不朽”,也想寫早川先生送我的五律,以及我的和詩。我曾經做過北京大學書法協會的會長,德國有華人在這裏教書法的,但他們把漢字書法當作偉大的中國文化的一部分,與中國使館往來密切。他們早已把我絕罰在外了,因此我不能問他們買幾張宣紙、買幾塊徽墨。此時,我只能求助於即將來采訪我的NHK記者。

岳昕是我們這一代年輕人的共同記憶,我知道下周自由亞洲電臺發表這篇文章時,會有很多人產生共鳴。這是我們一代人的心史——心靈的歷史。裏面沒有那麽多四書五經的典故,但記載了我們這一代人對公義的追求。有美國的漢學者願意幫我將這篇文章翻譯成英語。

Reuters的記者Oliver問我時,我對他説:In 1989 we lost the war, but now it is the time that we fight again. 當我從中國逃出時,從上海到深圳的動車,緩緩經過中國東南沿海,我沉默地看著正在緩緩陷入獨裁的大地。在深圳北站的夜裏,我等待去往香港的高鐵。在香港機場的登機隊伍中,我看著編程隨想阮曉寰被捕的消息。我們流亡到這裏,是爲了守護我們的母語、我們的語言與文字,我們要用漢語漢字自由地表達,但又要與納粹化的中華民族主義鬥爭到底。我們絕不能為中華文化而感到驕傲、自豪。那麽,我們的位置在哪裏?

無論如何,我要漸漸平復我的心情。我在漢堡南郊租下了房子。這裏安靜、隱秘,傍晚時太陽在田野裏緩緩墜入地平綫。我要帶著這些問題,在這裏養貓、做飯、排隊等待政治避難、研究我喜愛的梵文與藏文,帶著我對岳昕的回憶,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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