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纬1度的肯山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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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记21: 把孩子推出去的背后——两个母亲的故事

亲爱的小小刘,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你会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教育我?当然你也可能会说,我可不生孩子了,太累了。

在爱丁堡,两位母亲带着各自的故事走入我的世界,一个一生未育却抚养了十个孩子,然而现在一旦联系“子女”就会收到法院传票;另一个在生孩子前十年就开始看育儿书籍,如今卖掉房子借住亲戚家也要让10岁的女儿到国外上学。

一个和初恋结婚,39年后仍会在早晨抱住丈夫的腰不让他起床而是陪自己聊天;另一个和青梅竹马手牵手去离婚,与比自己大21岁的企业家再婚,陪后者经历坐牢、破产和癌症,却说最爱的还是第二任丈夫。

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伴随着苏格兰悠扬的风笛,在同一个屋檐下相遇了。

 1 

这天下午,房东太太Karen急匆匆走进唯一空出来的房间,吸尘器放在外面,看来是有人要住进来。

我搬到爱丁堡郊区这栋二层小楼已经一周了,迄今为止只见过Karen一面。更多时候,我在门厅摆放的写给”Dear Karen and Denis”的贺卡中流连,试图闻到女主人的余香。

我也会从家中的摆设猜想她的品味,比如藏在椅子下休憩的猫妈妈和一窝小猫、花园里用轮胎做的秋千木马、满满两大柜子看起来像陈列在博物馆里的瓷器收藏。

我还会在看到男主人Denis时描绘他身旁的轮廓,这个69岁依旧每天早出晚归做装修的帅爷爷背后站了怎样一个女人?

然而真正了解Karen还是在新房客到来之后。

Karen有四只猫,最近又来了两只,如果算上猫,新房客可不止一个

门铃响了两次,二楼客房仍听得到吸尘器摩擦地板的声音。过了几分钟Karen才下来开门。一个拘谨的女声回应了房东太太热烈而洪亮的问好,我猜想对方可能是亚洲人,便好奇地打开门。

一张小麦色的脸带着灿烂的笑容,如秋天的向日葵。她告诉Karen自己叫Yi,我一听就觉得八九不离十是中国人,果然被我说中了。

“你也是明天要去机场做核酸检测吗?”Yi上来就用中文这样问我,看来她马上要回国了。

Yi带了一大一小两个箱子,我帮她提小箱子上楼,箱子不重,以至于我另一只手还能顺带扶一把她的大箱子。这看起来不像是我这样来英国一年以上人的行李,也不像是过来旅游的,那她为什么要在此时勇闯火线呢?

“我是过来陪孩子的,她买了两张机票都没飞成,那只好我过来了。”

Yi的女儿在苏格兰北部一个学校上六年级。“冷死了”是Yi对那个沿海小镇的主要印象。但再冷也要去——女王的丈夫菲利普亲王、查尔斯王子和他的两个弟弟都曾在这里上学,这座学校因此享有“英国皇室母校”的美誉。

图片来自学校官网

Yi今年4月份从广州飞过来。之后的五个月里她带着女儿住了13家airbnb,北到靠近北回归线的Forres南到毗邻英吉利海峡的伦敦,都留下了她们的足迹。母女俩租的都是整套独立公寓,平均一晚不低于人民币500元。

“我这一趟光吃住就花了十几万了,还不包括来回的机票。”和她女儿一学期(三个月)将近八万人民币的学费相比,好像也旗鼓相当。但对于我来说,它们都是需要在脑子里消化几秒钟的数字。

Yi因此被我归入早早把孩子送出国的有钱家长行列,对她的兴趣也随之降低。可是她白色裤子上留下的两条轱辘印记又和那些住酒店有人将行李送到房间的排场不同,因而在我心头落下一层迷雾。

 2 

Yi放好行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WIFI密码,因为女儿马上要在约好的时间给她打电话。

一声拉长的“喂”转了几个音调从花园飘进客厅,浓烈的母爱碰到冰凉的瓷器,“叮零”一下在我脑中撞出了答案,我终于知道这栋房子哪里不对劲了。

我之前去过的所有英国家庭,家里显眼处一定摆着家人照片。按说以房东夫妇的年纪,没抱上孙子子女也应该和我差不多大了。可是家里一张照片也看不到。

然而家中客房的布置让我仿佛住进童话故事;花园里的两个游戏房也保留着阳光曾留下的爱抚;五居室的大房子,光餐厅就有四十多平,更可以想见昔日的人丁兴旺。

“我一共有过十个寄养孩子。”Karen看着Yi打电话的背影说。

十个?!寄养?!两个炸弹冲击着脑膜,让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

“两年前社工带走了住在这里的四个孩子。我们已经生活了五年。他们没打一声招呼,上门就要把孩子领走。”

当时四个孩子中最大的还不到10岁,面对突如其来的分离,而且是从此不能联系的永别,连大人都无法接受,更何况孩子。

“我是从后面把他们推上车的。”

这四个孩子是兄弟姐妹,亲生妈妈在25岁前生了六个孩子,Karen从社工手里接管了其中四个。她现在还能准确地说出四个孩子分别到这个家的日期。

在英国,如果孩子亲生父母无法承担教养责任,社工就会介入,将孩子送到有资质的寄养家庭。

“他们的妈妈有厌食症,生活条件也不好。”

姐姐来的时候五岁,但看起来就像两三岁。因为营养不良,胯部肌肉没发育健全,站着站着头就会往前栽。Karen把她像婴儿一样抱在怀里喂牛奶,一切从零开始,重新裹上母爱的外衣。

心灵的恢复远比身体慢许多。

姐姐之前住过十几个寄养家庭,不断变化的人、住所和气味让她就像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几个月后,姐姐因为一件事表达了不同意见,可把Karen高兴坏了。

“说明她恢复了生活的希望,开始有自主意识了。”

穿粉裤子的是姐姐,她上面的妹妹出生13小时就被送到Karen家了

照片上四个孩子面色红润,笑得天真灿烂。这背后需要多少爱才能盖住人生开篇的暗淡,我难以想象。

“有人觉得收留寄养孩子可以挣钱,但每个孩子社工只给25便士/小时(约合人民币2块钱)。”

就算只提供一个屋顶和一日三餐,这点儿钱也只能算勉强维持,更何况是要24小时倾注关爱,浇灌出一个健全的人格呢?

Karen指着穿红裤子的Denis笑着说,mad/疯狂

Karen会带四个孩子去海边,感受地平线随风浪起伏,勾勒海豚从福斯湾跃起的弧线,在沙滩上用贝壳作画。这些曾是Karen童年的记忆,她也不想让孩子们错过,为此还在海边买了一栋小屋。

当孩子们回到原生家庭后,社工建议妈妈带孩子去海滩,得到的回答却是“在那儿待两个小时做什么”。

Karen把全家福放进信封。伤口愈合仍需时间。

Karen年轻的时候就决定不生小孩。二十年里她陆续照顾了10个寄养孩子,有的只是几天,有的长达几年。但是最后听到的却是孩子哭着朝她喊,为什么让我们走?!

这种撕裂般的结尾让她难以接受。她向政府部门投诉未果。她猜测原生家庭想把孩子要回去,不然就要上法庭,高昂的律师费让寄养机构退缩了,这才造成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

有一次Denis在街上碰到四个孩子中的两兄弟,他欣喜地上前拥抱。弟弟说,“爸爸,他们不让我给你打电话,我不想和他们住”,还补充道,“好久都没有人这样抱我了”。

这次偶遇却让Denis收到一纸警告,如果再发现他和孩子有联系,就会面临牢狱之灾。

在英国,当孩子离开寄养家庭后,社工会想办法切断双方的联系,甚至动用国家暴力。

“如果我丈夫因为这个进监狱,我会为他感到骄傲。”

抚养了这么多年,夫妇俩选择活在人情世界,而不是法律条款下。

Denis的微信头像

虽然在海边买了房子,但是Denis和Karen并不急于把这栋大房子卖掉,因为它寄托着一个希望。

在英国,孩子16岁就算成年,不再受父母的监护和控制。因此几年后当四个兄弟姐妹可以自主决定是否与寄养家庭见面时,这栋房子便是他们洄游之旅的坐标。

两年前Karen无奈把孩子们“推”出去,她希望有一天能再次把他们拥进门。

 3 

同样都是母亲,Karen要等上好几年才可能见到孩子,而Yi只需要坚持到今年圣诞节。

她女儿一月份来英国做插班生,去年12月刚结束在瑞士三个月的插班。我心想,这在国内上的什么学校,能允许学生这么随便地出来?

“我女儿在国内没上学。”

准确地说,Yi的女儿在国内上过两年马来西亚基督徒开办的小学。她虽然大体认同学校的教学理念,但对于基督教允许老师和家长拥有绝对权力这点很反对。

“我骨子里就是反权威的。”

并且学校为了盈利缩减经费,导致老师流动性大,上课的都是中国老师,Yi索性让女儿回家,开启了网络私教模式。

这些网课大部分围绕语言。

别看Yi自己英文不好,她对于语言学习能称得上引经据典、顺手拈来。她讲克格勃是如何通过建造语言小镇让苏联间谍在半年内熟练掌握一门外语;她谈论学外语的次第,以及为什么要让女儿在英语、法语之外再学一门“死语言”——拉丁语。

“12岁之前是语言的敏感期,我一定要抢在这个时间点把该学的都学了。”

女儿受此影响主动表示明年还要再加一门德语,在12岁前把妈妈口中“最难学”的语言学会。

为了抢速度,Yi在选老师上下了很大功夫。不仅要看对方的教学能力,还要考察人品。

“好老师对学科的热情以及个人品格最能点爆孩子的内驱力。”

女儿的英语老师是一个澳大利亚人,之前在某著名教育机构做高管,拉丁语则是一个在瑞士的老爷爷。

“我女儿一个小时下来脑袋都快炸了,但是她很喜欢那个老头儿。”

这些老师都是Yi通过海外华人开办的培训机构找的。据她说,师资比英国A-Level考试排名第一的威斯敏斯特公学还要好。

“一节课65英镑,大约600块钱出头。”我不禁感叹,这些钱够我在英国吃半个多月了。Yi又补充,“我之前找的一个英国人教写作,也是远程一对一,一小时合人民币1600元呢。”

Yi在教育上的钻研和投入刷新了我对中国家长的认知,不过她女儿去国外插班时数学竟然是全班倒数第一。中国孩子的数学输给外国人,实属罕见,更何况Yi自己是理科生,用她的话说,“女生里面很少能看到数理化这么好的。”有这样一个“老师”在身边,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数学基本就没怎么学过。”

Yi不仅没教女儿数学,连中文都舍弃了。女儿现在10岁,中文只会听说,不会读写。连给妈妈发微信都只能语音,不能打字。

听到这里我惊讶的表情 / 图为家里的黑猫警长

放弃中文并不是Yi最初的计划。

“我一开始是希望中西合并。”那时她抱着才几个月大的女儿晚上散步,“摇篮曲”是《大学》和《中庸》。她还自己教女儿声律启蒙,让她感受中文里的韵律。

但当Yi听说同时学中文不利于建立英语思维时,就放弃了前者。

“不是不能同时学,只是速度会慢。”

这种近乎自断筋骨般的决绝换来了女儿英文的突飞猛进。虽然出国前只学了四年英文,但她无论在瑞士还是英国上学,写作都是班里最好的,甚至说梦话都是用英语。

12岁敏感期这个节点如摆在一旁的沙漏,让Yi争分夺秒赶制手里这台精密仪器,好在最后一粒沙落下之前,让齿轮成功转起来。

 4 

Yi放弃中文的决定让我不解。最近几年开始写作后,我愈发感到自己会中文实在是太幸运了。尤其是文字里蕴藏的文化寓意常常让我感叹这门语言的精妙。

但文化也是两面的。

相比西方的个人主义,Yi认为中国人建立在群体认同上的价值观让人更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因此活得不够真实。

“我女儿以前很害羞,因为她总担心别人觉得她不够好。”

所以她有意识地将女儿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剥离出来。以阅读为例,7岁开始读简化版的希腊神话,紧接着是荷马史诗、小王子、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几乎都是西方文学。Yi也有意和亲戚朋友保持距离,“这样他们的价值观不会影响我女儿。”

不到十岁就让孩子出国插班,也是Yi进行文化重塑的重要一步。

她觉得就算把国外学校的原班人马搬到中国,教出的孩子也是不一样的。

“最大的差异在于生源。”

Yi能决定女儿的朋友圈,却不能改变班里同学的原生家庭。因此只有把女儿送出国,到一个远离中国文化影响的环境,用寄宿学校24小时的全文化沉浸代替Yi给不了的西方家庭教育,才最有可能调出她想要的生命底色。

“我相当于创造了1.5代移民,”她这样总结。

在苏格兰这所学校,高中以下的住宿生中只有Yi的女儿和另外一个男生来自中国。从学校社交媒体发的照片里也很容易找到一个黑色马尾、低鼻梁、看起来很瘦,但笑得格外灿烂的女孩。

别看,不是我 / 图为家里的大白,先天患有白化病

Yi对西方的欣赏并不是一种盲目攀附。她会仔细研究每个地方的文化特点,女儿去了之后可能会有什么收获。

“我女儿就不适合美国那种高度竞争的狼性文化。”

谈到当初决定第一站到瑞士,她从忠诚的瑞士雇佣兵历史,讲到了这个国家“不管天下事”的中立政策,再到它对难民的强硬态度。

“难民多了就会冲击文化,你看德国就知道了。”

此时站在我面前的Yi,摘下了母性光环,戴上了精算师的眼镜,利弊分析中尽显理性的冷酷。

这次选择苏格兰则是看中流淌在清教徒血脉中的自律和节制。

以零花钱为例,“在瑞士,学校每周末给孩子发30瑞郎,大概200多人民币买东西,现在的学校每人只发一英镑!”

差异还体现在校风上。“在瑞士老师给学生涂指甲油,我女儿的同学都是戴首饰盒去学校。但是到了苏格兰什么都不允许。”

她甚至拿校长打趣,“瑞士的学校在法语区,那个男校长举手投足都是法国人的浪漫轻挑,英国这个校长就特别严肃古板。”

受人类学的影响,我并不认可Yi将各个国家的特点高度提炼和泛化,但她有意识让女儿从小接触多样文化这点我很欣赏。虽然只有十岁,小女孩却能用“瑞士是年轻的美,苏格兰是古老的美”来表达两个地方带给她的不同感受。

苏格兰首府爱丁堡

随着谈话的深入,Yi的教育蓝图逐渐在我眼前显现,那绝对不是一副空灵的水墨画,而是像古典油画般能数出女人衣领的蕾丝花边有几层。并且每一次落笔都是开启未来的玄关。

例如现在开始学法语和艺术史,背后就藏着Yi长远的考虑。

“我女儿超级爱美,十岁就会端详自己的脸找出缺点。这几年生活动荡让她对金钱也很敏感,所以我觉得奢侈品管理这个专业她会很喜欢。”

法国在这方面的世界地位毋庸置疑。因此从小学法语打通语言关,学艺术史培养鉴赏能力,听Yi对女儿的规划就像读推理小说,找不出逻辑上的漏洞。

当然,去法国读奢侈品管理只是小说其中一个版本。这个理科生在草稿纸上已经对结局的可能进行了多次演算:如果大学前要去北欧就只有高中做交换生这个渠道;如果要拿瑞士的永久居留,就要从高中开始一直待到研究生毕业;如果没钱就去印度上瑜伽学校,或者克里希那穆提的灵性学校……

一个英文使不上劲只能依赖二手信息的中国妈妈,对国外教育能掌握到这种深度和广度,让我这个半只脚踏入教育圈的人都自叹不如。

望洋兴叹的样子 / 图为家里忘记名的另一个主儿

如果你以为Yi投入了那么多金钱和精力,最终目标就是让女儿上哈佛这类名校的话,那就错了。

她的底线是——“不上大学也能接受”。

这和她最初的计划相比经历了一个180度的转变。

“她爸文笔相当好,文章能全篇刊登在《求是》杂志上,我想我们俩文理结合,生出的孩子肯定是学霸啊。”

因此,女儿6个月大Yi就送到金宝贝上早教、两岁半去雅马哈学音乐,甚至连出生时间都是找人算好,踩着点儿刨腹产的。

“我那时功利心很强,结果把女儿和自己都搞得很紧张。”

更重要的是,Yi意识到她成长中的阴影正逐渐笼罩女儿的童年。

“我因为不接纳自己,也不接纳孩子。情绪极端的时候她就成了我的出气筒。”

你这是受谁的气了?

Yi从小跟着奶奶和姑姑长大,10岁才到妈妈身边,但三年后父母就离异了。小时候留下的心理问题,长大了与母亲紧张的关系,以及后来两段婚姻中的跌宕起伏,导致她每次参加心理工作坊都哭的稀里哗啦。

“我第二个老公形容我是河底捂不热的石头。”

Yi的强势和冷漠让女儿从小自卑怯懦。然而现在她镜头中出现的却是一个摽在树上笑得像阳光,在原野里灵动如蝴蝶,充满力量和自信的女孩。虽然又高又瘦,但和国内同龄孩子同框时,却显得稚嫩许多。

“看到她现在的状态,一切都值了。”

走出一个高度竞争、追求群体认同的坐标系,不仅让Yi卸下了心理包袱,也让女儿不用陷入内卷,活出了自由真实的生命状态。

至于以后能不能成为学霸,她已经不那么放在心上了。

“既然我认为快乐是人生最重要的,那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6 

对于这条“有钱就插班留学,没钱就在家上网课”的教育之路,连Karen听后都不免惊讶。

“你老公也支持你吗?”她问。

“我丈夫去世了。”一时间我们被这个信息沉沉地压住,谁都没有接话,Yi又平静地补充了一句,“是肝癌”。

丈夫比Yi大21岁,俩人认识时男方已经58岁了,还有三个前妻和四个孩子。

这是Yi的第二次婚姻。周围人都觉得她疯了,怎么会放弃前夫那么好的人。

Yi和前夫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个学校。

“他是班里的万人迷,到现在我们同学聚会大家都会说,就他看起来一点不显老。”

高三那年同学之间互赠留言,前夫在Yi本上留下的就像一个自传,倾吐着关于自己的全部,传递着爱的讯号。

“后来我才知道,之前有人找他写留言他都不写的。”

这份纯真美好的感情在Yi大学毕业后修成正果。

“我们结婚十年,感情好到我每天下公交车他一定在那里等我,骑自行车带我回去,风雨无阻。”

但这样内心温暖细腻的绅士派也没能留住Yi。

“我们是手牵着手去离婚的。人家问离婚的原因,我们想了半天说,价值观不同。”

与Yi价值观不同的其实是她从小生长的这座城市。

“除了赚钱没有任何发展机会。”

Yi当时在医院里工作,灰色交易虽然让她“赚的很爽”,但内心里她否认这种特权体制。一二线城市发展的差距也在那时逐渐拉开,对家乡本能而朴素的爱逐渐被压抑和失望取代。

“我开始向往更公平自由的社会。”

于是她把目光投向了广州,也是在那里遇到了第二任丈夫。

“我俩彼此都是这种感觉,就是这个人了。”

亲戚朋友都不理解Yi为什么选择一个“又老又丑又没钱”的男人,但和前夫保守的性格相比,第二任丈夫六十多岁仍然激情四射。

“有一次我送他,在公司楼下,他一个董事长也不怕被员工看,一路走一路和我飞吻,到最后我都受不了了。”

丈夫不仅骨子里的浪漫“在那个年龄绝无仅有”,他敢闯敢拼的劲头也深深吸引着Yi。

“他做生意被人冤枉在号子里蹲了四个多月,出来后公司被抢,借了1000多万重新开始。”

事业东山再起的那段时间,家里如波涛巨浪中的一叶扁舟,动荡不安。

“我女儿当时上幼儿园,一个月学费3600元,我经常是让她只上10天,这样就只交一半的钱。”

丈夫的才华和魄力让他的事业逐渐拨云见日。代表中国企业家在国际舞台上发言、作为经贸代表团成员随国家领导人出访,他离创造属于自己的商业成功案例的梦想越来越近。

然而这也让曾经陷害他的人又起了歹意。

第二次被抓时,Yi一家三口正坐在开往北京的高铁上,当时丈夫包里装着要去北京签的合同,价值4000万。

“女儿亲眼看着她爸被带走的”。

在律师眼里“显然无罪”的案子,却变成在铁笼中九个月的煎熬。

“时代的灰到了你身上就是一座山。”Yi这样形容那段委屈与悲愤的经历。

这座山不仅压垮了一个雄心勃勃的梦想家,也摧毁了一个家庭。

“出来不到半年就查出了肝癌。”

被诬陷、进监狱、患重病,三重打击直接导致丈夫的事业一溃千里。

“公司资不抵债,我把房子全卖光了。”

Yi很早就开始有计划地投资买房,本想以后凭房租养女儿,没想到却提前用来给丈夫还债。

丈夫去世后,所有人都以为Yi会立即找工作挣钱,但她再次跨越了世俗认同的边界,用她的话说,“活得更潇洒了”。

“我连自己住的房子也卖了。”

这些钱悉数投入了女儿的教育。

当年Yi为了追寻公正自由的发展空间,不惜放下一段青梅竹马的感情。现在为了同样的愿望,她不顾一切把女儿推出去。

Yi女儿的学校 / 图片来自官网

爱丁堡的晚霞将客厅镀成了橘黄色。家里的六只猫也陆续从各处回来,在我们身边喵喵地叫着晚饭。

Karen、Yi和我,在我们三个女人的这台戏中,我更多时候扮演的是观众,听两个母亲讲述各自关于孩子和婚姻的经历。

在Karen的故事里,我常会感叹,如果他们有自己的“结晶”,那会是多么剔透,毕竟两个人的爱情是如此令人心生向往——

曾经那个每周日准时从爱尔兰某个电话亭送出电波的小伙子,硬币不知道投了多少个,腿不知麻了多少次,又多少次舍不得挂断。当本上记录累计通话320小时后,他决定搬回爱丁堡,让乘着海风才能送出的爱,变成可以在她熟睡时轻轻落在脸颊上的一个吻。

曾经那个因为太紧张连男友的脸都不敢看的姑娘,现在会在早晨抱住丈夫的腰不让他起床而是陪自己聊天,也会时不时宣布”my time”(我的时间),然后拉着丈夫坐在客厅,聊什么不要紧,重要的是能够拥有注视爱人的时刻。

明年就是Karen和Denis结婚40周年,他们演绎着一段从初恋到挚爱的故事。我想,正是因为夫妇俩决定用他们的爱粘合更多破碎的心,才更衬出这份感情的力量。

他们将男女之爱变成了大爱。

Karen的结婚礼服是旁边穿粉色伴娘裙的姐姐亲手做的

在Yi的故事里,我则像在看一副立体画。站在教育的角度,这是一个母亲为自己孩子能离开囚徒困境的突围之举。她之所以敢走这条不寻常的求学路是因为信息量足够大,“我知道成功的路有很多条,你何必盯着一条”,更何况Yi对女儿最大的期待并不是“成凤”,而是拥有一个健全的人格和健康的心理。

站在家庭遭遇的面向,她不教女儿中文字、不让她进任何一所中国学校,这种“出走”不仅是选择在另一种文化下生活,更像是躲避“巨人”投下的无形之网。甚至现在“钱已经花的七七八八”了,她都没打算改变航向。

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我曾问Yi在女儿身上一共花了多少钱,“不低于200万”是她的粗略估计。我想实际情况肯定远高于这个数字,但她真正付出的其实不是钱。“收获很多,但牺牲也很大很大”,其中就包括她的职业生涯。这种牺牲大到她甚至不敢想如果时光倒流,她还会不会要孩子。

而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Yi的两段婚姻,前一段让她学会了如何真正信任和爱一个人,后一段则让她涨了人生智慧和阅历。

“看起来很折腾,但我也得到了想要的经历。人到最后拥有的就是一部关于自己故事的书,我写的是我想要的,虽然结局不是太好。”

我一直认为,人生的经历不在于更好,而是贵在更多。Karen和Yi,把孩子推出去的背后都经历了决定的挣扎,分离的泪水,以及夜深人静的思念。她们也剥开了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更加复杂深层的矛盾关系,引发我们这些读者的更多思考。

我祝福她们早日把自己的孩子迎进港湾,我也期待有一天能再翻开这两本真人图书,继续读下一章。


亲爱的大赛你好:

你问我如果有机会,你会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教育我?或者可能选择不生孩子,因为太累且奉献了自己大好的青春岁月?

好,我的回答是:尽管养育孩子的确是一个艰辛又漫长的事情、会耗费你至少18年的黄金年代,但我依然会选择生儿育女、并和她(他)们一起成长。因为她(他)的出现会给你带来全新的生活体验,会让你更加自信、更有价值,因为之前是没有人那样如此的信任你、依赖你。在和她(他)一起成长的过程中体验为人父母的快乐,目睹她(他)成长过程的每一个精彩瞬间,那种欣喜所带来的快乐及成就感是做任何事情都无法替代的,即使你是功成名就的企业家、亿万富豪,如果这一生没有体验过为人父母、生儿育女、看着她(他)们慢慢长大、且自己慢慢变老的过程,那我认为也是人生一大憾事,或者说是并不完美的人生。

你信中说到的两位母亲,她们的故事足以让我震惊。

当看到那位英国母亲亲手把自己扶养几年的孩子推上可能再也不会看到、不能联系的志愿者的车、以及那位英国父亲在大街上偶遇并欣喜的上前拥抱自己曾经辛苦扶养的孩子时,我都禁不住泪如雨下…撕心裂肺,真是太残忍了。

再说那位中国妈妈,她的经历也是充满挑战、富有冒险精神的精彩人生,面对她对女儿的教育,的确让我思考到对你的教育方式,我想: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或者说是反思我对你的教育方式,我认为:我将不会那么急功近利,不会再像一个虎妈一样让你学这、学那,学不好就打(再次说声抱歉啊),让孩子时刻处于恐惧之中,我会把你是否快乐放在第一位,其他都是锦上添花、水到渠成、顺其自然的事。

那位陪读的中国妈妈好有魄力,勇于挑战常规传统的教育方式,我钦佩但我做不到,也不会选择这样做。我想,也许是她与第二位丈夫的坎坷经历促使她做出这样的选择,试想:如果是她丈夫依然是那个呼风唤雨、激情四射的董事长,我想她至少到孩子上大学时才会选择把孩子送出国上学吧。

所以,我们不是她,没有经历过她的伤痛,怎能会理解她。

就像你所说的,祝福她们早日把孩子拥进自己温暖的港湾,也希望她们有个幸福的晚年。

方便时带我问她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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