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小红花》和国产 MPDG 电影

日前热映的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在剧情上延续了导演韩延在《滚蛋吧！肿瘤君》中讲述的抗癌故事，而在人物设定上则为 MPDG 类型电影提供了一个新的国产范例。此前的国产电影对这个类型设定相对陌生，本文拟先介绍这个概念的源流，之后讨论《送你一朵小红花》对这一类型的套用及其当下意义。

1、何谓 MPDG

MPDG，全称 The Manic Pixie Dream Girl，翻译成中文大意指 “古灵精怪型梦中女孩”。这个概念诞生于 2007 年美国影评人 Nathan Rabin 为电影《伊丽莎白镇》（Elizabethtown，2005）写的一篇影评中。他评论片中克斯汀 · 邓斯特（Kirsten Dunst）饰演的女主角时，认为她代表了一种角色类型：The Manic Pixie Dream Girl。这类人物在电影中的作用仅仅是帮助郁郁寡欢的男主角摆脱困境、拥抱生活。她们都是次要角色，而且缺乏内在生活，一心帮助那个可怜的男主角，甚至没想要追求自身的幸福。这样的人物当然只存在于编剧和导演的幻想中。[1]

Nathan Rabin 提到另一个同类型角色是《情归新泽西》（Garden State，2004）中娜塔莉 · 波特曼（Natalie Portman）饰演的女主角。然而随着这个概念在流行文化中的广泛传播，越来越多电影人物被归入此类：典型的像《和莎莫的 500 天》（(500) Days of Summer，2009）中佐伊 · 丹斯切尔（Zooey Deschanel）饰演的莎莫；也有人把《安妮 · 霍尔》（Annie Hall，1977）里黛安 · 基顿（Diane Keaton）饰演的安妮、《育婴奇谭》（Bringing Up Baby，1938）中凯瑟琳 · 赫本（Katharine Hepburn）饰演的苏珊都归入此类。

片单的扩展也必然让焦点模糊，我们很难讲安妮 · 霍尔和《伊丽莎白镇》里的空姐克莱尔有多少相似之处。但这可能反而促进了这一词语在流行文化中的传播。下面这个 “如何成为 MPDG” 的教学帖 [2] 也许能帮助我们把握它演变后的内核：

性格上要乐观、怪趣、充满创意；

生活上要独立、并且能帮助你的爱慕对象，偶像选一个阴郁深沉的男性；

外形上要多穿古着、最好系上发带，别穿太贵的；

还有，听冷门音乐。

2、对 MPDG 的批评

随着这个概念在流行文化中的传播，它也越来越显出性别歧视的色彩。有女性作者如此表述 MPDG 的特征：又野又纯小可爱（the wild-yet-innocent cutie-pie）式的女人用她们的孩子气（childlike delight）把丧气小伙子诱惑到甜蜜乐园。[3] 如果上面这句话对 MPDG 隐含的性别歧视色彩揭露得还不够明显，可以再参考她引述的美国经典女性成长畅销书《迷人女子》（Fascinating Womanhood，1963）中的这一段表述：

“女人成熟之后会失去孩子气的特质，尤其是结婚以后。她们会觉得自己该长大了，却忘了男人不会希望女人完全一副大人样。真正的迷人女子不管多大年龄，总是保留着一份小姑娘心气。”

说回 MPDG，这类女性人物基本集合了男性的荒诞幻想：稚气未脱、充满活力、独立自主但又一味奉献，不求回报。也许美好得像天使，但根本上脱离实际，不像真人。对于浪漫爱情片来说，人物有些不切实际似乎理所应当，但观众也能分辨浪漫调剂和放纵幻想之间的区别。例如就有豆瓣网友在《伊丽莎白镇》页面发出如下疑问：

“男猪脚运气太好了吧，职场失意，情场立马得意？有美女空姐主动留号码，美女空姐陪聊电话一整宿，美女空姐放弃去夏威夷玩就为留下来陪他出去到处玩，美女空姐主动投怀送抱，美女空姐花心思做地图音乐带送给他鼓励他还在终点等他，这么好的美女上哪去找？全程美女主动付出无私奉献，男猪脚除了露脸也没付出啥啊，就默默白捡一这么好的女孩？最开始打电话给美女也完全是自己寂寞空虚冷没人说话了。运气咋就这么好？一美女空姐凭啥就对一飞机上的陌生乘客聊了两次这么来劲？”[4]

2014 年，Nathan Rabin 在采访 [5] 中甚至为发明这个词道歉，认为这个概念的出现反而催生了更多这类电影形象，而且它在流行文化中也表现出越来越浓厚的性别歧视色彩。最后他呼吁编剧和导演们创作出更丰富立体的女性角色，让她们也能有充实的内在生活、复杂的情感、完全的自主性，而不只是为了某个男性角色服务而已。

值得关注的是，与 MPDG 对应的男性角色 MPDB（The Manic Pixie Dream Boy）也出现了，其中比较典型的是 2014 年上映的《星运里的错》（The Fault in Our Stars）中的男主角 Gus。同是以癌症少年为主角的浪漫爱情片，下面将它和《送你一朵小红花》做一比较，以判断《送你一朵小红花》在这个类型中的位置。

3、《送你一朵小红花》与中国式 MPDG

《送你一朵小红花》甫一上映，就有影迷联想到《星运里的错》。二者都以患癌青年作为男女主角，其中一位因绝症而意志消沉，另一位则把自身的活力和生活态度传递给他 / 她，使其摆脱阴暗的情绪泥沼，享受一段甜蜜恋爱。然而天使式的一方却突然疾病复发去世。

这两部电影最大的区别就是，《送你一朵小红花》是以易烊千玺饰演的男主角韦一航为第一人称叙述者，刘浩存饰演的马小远则是 MPDG；《星运里的错》是以女主角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男主角是 MPDG 的变体：MPDB。这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对照组来观察角色性别的相反设置造成的差异。我的观察结论是：性别设置至关重要。在《送你一朵小红花》中，我们可以享受女主角与众不同的创意和活力，认出 MPDG 的各种标配设定。但在《星运里的错》中，男主角表现出的所谓 “Maniac Pixie” 都有些 “不够”——作为男性，古灵精怪、调皮捣蛋都太“正常” 了。反而是他的关心、体贴成为更稀缺的特征。这大概也能解释为何 MPDB 没能像 MPDG 那样传播开来。

显然，女性面对的情况完全相反：温柔体贴似乎理所应当，在其上加入古灵精怪的部分就显得格外独特、有魅力。《送你一朵小红花》中的马小远就是非常典型的 MPDG——古灵精怪，富有生命力，极其主动，激发男性角色，一心帮她完成心愿，最终自我牺牲。与此对应的男主角韦一航的人物设定也很符合类型常规：忧郁、软弱、在挫折中难以抽身自拔的男性，在女性角色的帮助下重获新生。

上文中提到的对 MPDG 性别歧视的批评是否适用于马小远呢？她虽然表现出了一定的内心生活和复杂性——例如面对疾病复发时的脆弱——但确实算不上多么立体。与男主角的人物厚度对比差异则尤为明显。男性角色可以尽情表现他的负面情绪，这和易烊千玺在《少年的你》（2019）中的角色相似：男性偶像在电影中饰演一个小混混完全没有问题，粉丝照单全收。但女演员似乎缺少此类 “特权”，尤其是年轻的、走偶像路线的女演员。

除了性别因素，具体的市场考量也是影响电影设定的重要力量。至于《送你一朵小红花》这部电影，男主角易烊千玺的粉丝当然是至关重要的观众群体。尝试以粉丝的视角观察，男性偶像出演韦一航这类角色，看在粉丝眼中更能增加他的现实感。而一位女性演员饰演马小远这样完美得过分、抽空了现实感的角色，满足了片中男性角色的情感需求，又不对他的粉丝构成太真实的威胁，策略上也比较稳妥。粉丝观影过程中也许不免嫉妒，但尺度又精准平衡在 “姨母笑” 和“让开我来”之间。在这部男性叙述者视角的电影中，女主角的行动几乎只是为了解救、成全他。哪怕最终女主角病逝，男主角的故事也收获了一个称得上圆满的结局——在泥沼中抽身，考上大学，在平行时空中还能幻想和女主角在一起。还有比这更理想的结局么？（而且片中竟然连接吻镜头都没有，最亲密的肢体接触只是拉拉手抱一抱，简直比《山楂树之恋》还要“纯洁”。）

而当我们尝试和女主角共情时，却缺少必要的依据。此处如果沿用对 MPDG 的性别歧视批判自然有效，但实际的观影体验结合当下国内的文化现实，促使我重新考虑这个角色的价值。不妨暂且将 MPDG 分为两部分：MP 代表的古灵精怪和 DG 代表的完全主动的帮助、付出。那么我们可以在马小远的 MP 部分看到一些国产电影中罕见的价值。其实不只是电影，拉远来看，中国古典文学、艺术中像《西厢记》红娘那样的活泼女性角色就远非主流。民间情歌、《聊斋》之类狐仙故事中较多保留了女性的活泼元气，也是某种 “礼失求诸野”。而在当下的国产文化产品中，如此活泼可爱的少女形象也实在是久违了。如果我们充分考虑社会对女性施展天性、独立自主的压抑程度，再来看看马小远这个人物具有的洒脱、自由、自主性（确实不够真实，但也确实存在），也许能由此看到 MPDG 这种类型对于国产电影的某些积极意义。

我们当然期望能在国产商业片中见到更多形象立体、内在复杂的、真实的女性形象。刘浩存饰演的马小远，作为一个 MPDG 类型女性角色，也许是通往理想情况的中间一步。除了对这个类型中隐含的性别歧视色彩保持警惕，也不妨对她提供的新活力保留一点希望。

[1] Rabin, Nathan (January 25, 2007). "My Year Of Flops, Case File 1: Elizabethtown: The Bataan Death March of Whimsy”, https://film.avclub.com/the-bataan-death-march-of-whimsy-case-file-1-elizabet-1798210595

[2] https://www.wikihow-fun.com/Be-a-Manic-Pixie-Dream-Girl

[3] Welker, Holly (February 12, 2010). "Forever Your Girl". Bitch (46): 26–30. https://www.bitchmedia.org/article/forever-your-girl

[4] 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1419933/discussion/615991582/

[5] https://www.salon.com/2014/07/15/imsorryforcoiningthephrasemanicpixiedreamgir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