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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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界之界

(编辑过)
糾纏於各種時空與權力之間,新界更像是一種混合產物,一個來自過去的現代進行式。

新界之新,源於殖民地政府與清政府於1898年簽訂的《展拓界址條約》。曾經止於界限街以南的領土,如今因一紙租約而大幅擴張,並和新領地一併以九十九年之限授予英國。一年後,經Sir James Stewart Lockhart(正是灣仔駱克道那人)勘察,終劃定以深圳河為中英的邊界。至此,深圳河以南、界限街以北之境,即為新界。這一段殖民地歷史,相信已是無人不曉。

這一道界,使得本無區別的地面上憑空出現了一個新的地方。隨之而來的,便是政治權力、社會文化、歷史敘述和人概念上的根本改變(就如「大灣區」)。這一道界,創造了兩個空間,一個現代、文明、都市化,另一個落後、傳統、鄉郊處處——縱面對全面都市化的屯元天,我們仍不時嘲諷居民騎牛上學。

這幾年慢慢纍積的見聞讓我產生了不少自我質疑:我們口中的新界,新在何處?界在何處?

所謂的新,僅是殖民者對於領土的新舊之分。相對於維多利亞城和九龍半島,新界(包含新九龍)的確是肉眼可見的「新」。但這個新舊之分掩蓋了另一個新舊對比——早於那個始於中環的香港文化誕生之先——那些早在宋明已存的五大氏族,和清初遷界令後才遷徙至此的客家人(還未算疍家人和鶴佬人)。界綫的出現,無疑是凍結了這段不斷變化的歷史。

新領土的背後,是對於「舊有」的人民之蔑視:他們所用所作的皆是「傳統」、所循之制度和文化皆是「有待教化」,以至在英人的「間接管治」下,有的風俗被改造,有的則被獨立抽出,再提升至一個「傳統權益」的層面,受到英國的普通法保障。屬於前者之例云云,其中莫過於那收歸國有的地權(Crown Lease)。屬於後者之例,則有那畸形的祖堂地制度。

戰後難民蜂擁到港,新界從一片毫無經濟價值的荒蕪之地,搖身一變成爲蘊藏大量發展潛力的土地庫存。開山劈石,修橋補路,供電輸水,現代化的工程進行得如火如荼。同時,賺錢至上的思維亦逐步滲入鄉郊社區,土地的意義從供養生活所需,變成規劃圖上一個有待開發的empty lot。五十年代的荃灣寮屋區、七十年代的新市鎮發展,讓真正意義上的香港都市跨越物理邊界,正式闖入新界。(雖説三四十年度發展新九龍已算是名義上開發新界。)耕地荒廢,原居民移民海外的現象頻生。

昔日新界僅有兩個理民府官管理全域的事務,到了八十年代新界已引入市區的選舉制度,亦有各種政府部門介入,分門別類管理不同專業事務。以村或族為單位的管理模式,更像是一種刻意被英殖法律摘存的形式產物。

當初的新九龍、如今的元朗YOHO和日出康城早已經與市區無別。偏遠如大嶼山分流,近如青衣,其中大部分新界地區的發展早已受到政府的規劃控制。這是一種現代管理的體現:統一、可量化、高效率。放眼新界,鮮見傳統建築的身影,反倒大西北有滿地的棕土、待售的祖堂地和僭建的丁屋,大澳漁村旁則有整排方正的公屋——屏山文物徑裏的聚星樓更像是一種被獨立包裝的點綴。

如今的新界又將進入另一套歷史敘述。兩百年前,背靠深圳腹地的新界命途易移,歷史的重心南移至尖沙咀對開的小島北岸。飽遭百載冷待,當今改寫歷史的大權又重歸北方。原居民將被歌頌為愛國者,遺留下來的「傳統」將成本土特色,那道吉慶圍的大閘是殖民霸權的恥辱柱;卻又無人再提起六七暴動後,鄉議會曾如何大力向英政府表忠。

超越地域和法律的界限,在新界,新與舊、現代與傳統、城市與鄉村、本土與殖民、城市人與原居民之界何在?糾纏於各種時空與權力之間,新界更像是一種混合產物,一個來自過去的現代進行式。

寫到這裏,憶起Ackbar Abbas的一句話:

‘The way the city has been made to appear in many representations in fact works to make it disappear.’


時間飛逝,鋪陳在歷史中的界綫,一道一道,既立即破。



Sources of Inspiration:

  • 王宏志 《歷史的沉重:從香港看中國大陸的香港史論》
  • 薛鳳旋 《新界鄉議局史:由租借地到一國兩制》
  • 本土研究社 《棕跡:香港棕土政策研究報告》
  • Ackbar Abbas, “Hong Kong: Culture and the Politics of Disappearance’
  • Allen Chun, ‘Unstructuring Chinese Society: The Fictions of Colonial Practice and the Changing Realities of “Land” in the New Territories of Hong Kong’
  • Elizabeth Johnson and Graham Johnson, ‘A Chinese Melting Pot: Original People and Immigrants in Hong Kong’s First “New Town”’
  • James Hayes, ‘The Great Difference: Hong Kong’s New Territories and Its People 1898-2004’
  • Malcom Merry. ‘The Unruly New Territories: Small Houses, Ancestral Estates, Illegal Structures, and Other Customary Land Practices of Hong K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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