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tirednym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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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一个个。

印度故事集 - 表象

網上盛傳的冥想中心坐落山間,每日八點開始上課,路途遙遠,屋舍隱在雲間,我走上坡,雨在下。

後來在昌迪加爾遇到的日本男人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呆了兩個月,留出很長的鬍子,好像證明一個人的荒謬可以到什麼樣的程度。冥想中心裡那些素衣素食的人,赤著腳,帶著神秘莫測的微笑,把很多人都推出去。

外面是粗陋的水泥階梯,那些神奇的靈氣,伴著山裡的流水,溜過樹枝上掛住的破衣裳,潛到塵土瀰漫的世界,那裡學生們正下課,樹上的花落下來,落在他們快活的腳底,孩子們的腳步是有彈性的,輕輕起落,這像是在一個無憂無慮的世界里,才落得毫無悲傷。

走到階梯盡頭,城市迎面而來,首先是一堵尋求自由的牆。

達蘭薩拉常有這樣尋求自由的牆,寺廟里也有,好像最要緊的,對這裡的人來說,是記住仇恨,還有要成為活著的人證。這樣的情況在伊朗的旅途里發生過一次,我也無聊的等在德黑蘭前美國大使館對面,試圖把蒙著臉的伊朗女人和骷髏樣的自由女神攝入一個鏡頭。

那次我參觀了德黑蘭神聖國防博物館,館內有台機器,類似我們小時候明星卡片的售賣機,只是銷售那些人肉掃雷的烈士肖像而已,四十張年輕臉龐,拼湊成一個整齊的一代人群像——當我傻傻的把這張照片發到facebook,系統也傻傻的告訴我:識別出了四十位新朋友,要不要一一加上名字?

達蘭薩拉的主寺像是設立在巨大的體育場里,中心的封閉空間,安坐大佛,喇嘛和樣子很斯文的中年男人分著喝一壺奶茶,看到遊客多望了他們幾眼,就露出不快,轉了身自做一統天地。信徒也是一樣的額角按在周圍的木質供案上,又有默默祈禱的,這些靜默一如既往令人慎神。主殿外半露天的圍廊,做功課的人群磕一個個長頭,一個衣著華貴的喇嘛韓劇男主般靜靜看一個小冊子,坐在喧鬧里,像不會被撼動的核心之一,角落有供著酥油燈的房間,進去眼眶就被熏濕了。

樓下牆上是藏區自焚者的頭像,一樣年輕的臉龐,列出年齡、職業和籍貫,我覺得他們才是需要拯救的人,無論是否借諸宗教——自從世界上出現了政治性正確這樣的東西,我們的本能的疑惑無一不被暗暗的被這些「正確」按下去,被永恆微笑的臉,而按下越來越明晰的質疑。

我早已不再那麼天真,見到喇嘛玩手機泡咖啡館而覺得不妥,我只是依然很好奇,希望在路上繼續聊天,哪怕是和那些充滿疑惑的、敵對的、甚至憤怒的。第一天我什麼也沒有遇到,雖然已經習慣了像個walking wallet一樣在世界各地行走——感謝我的東亞臉,可在這個顯然充滿潛在衝突的地方,關注一下消失了,再也沒有人嘗試用各種亞洲語言搭訕並詢問一些令人厭煩的問題。

我於是覺得這個城市充滿了不美好的寺廟和不友善的人。

第二天繼續泡茶館的時候,坐過來個藏人,問我從哪裡來。

“中國。”

“你們的人會殺了我。”

我很高興,終於遇到被劃分在另一邊的人,他坐下來,吃一碗藏面,雖然我很肯定的告訴他,放心吧,不會殺你的,他還是搖頭,表示一旦入境,就會被暗殺。

怎麼說呢,後來我們加了微信,在其活在網上的另一面人生里,一邊祝願著上師生辰快樂,一邊用鐘漢良的帥帥的照片當作頭像,時常號稱去香港交易天珠,一個當代流亡者,六歲開始,奇奇怪怪的被劃分在了另一邊。

我還是很羨慕每次見到熱火朝天的吃飯場景,一些漢族信徒和喇嘛們圍坐在小菜館裡觥籌交錯揮斥方遒,他們在說些什麼呢?那家館子生意總是不錯,晚間只做炒菜,跑堂的印度人或者也許是尼泊爾人,英語亦不通,叫我自己寫了菜單子,自然用中文的也可以,遞到後廚里,那個小窗口,就準確無誤的把我的青菜送出來。

還蠻浪漫的一則遊記里寫,山城達蘭薩拉的夜,燈火遍山亮起,每一點燈火後,都是一個思鄉的人,這就是文字的魅力;我都有些離鄉的愁,要找人講講這幾日所見,想起另一家咖啡門口的露天座,從早上出門起就擺著兩個看上去都有一百來歲的白人,老爺爺老奶奶,衣著繽紛,皓首童顏,約著笑談人生,因為兩人的人生都足夠長,談資就很多,從早上到下午,也許還不一定把話扳完了,也許次日再來,從二十年前說起。

路上常有人和你很有默契的結伴一段時間,又在不可思議的時刻揮揮手說再見,刻意的,好像測試自己應對離別的耐受力,而人不管在哪裡都覺得孤獨,這是正常的,因為你不要以為,痛苦,就不是生命的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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