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明
理明

烏溪沙

才想到文學中大應當出結果了,貼落榜文章一篇。依然魂牽夢繞——烏溪沙。

如果不是書脊上淡淡的磨痕,我幾乎要忘記以前曾經讀過《我與地壇》。那時我還是高中生,花了一個夏天的時間在書店裡收集史鐵生的書。以前我總在新華書店消耗每一秒珍稀的閒暇,然而那些書最終也沒有讀完。當我終於到了那時所憧憬的23歲,一次次站在烏溪沙沙灘上看溫和的海浪,才體會到了一點宿命的味道。

我與海被宿命短暫地連接。

烏溪沙的沙灘是粗糲的,一如6歲那年我在旅途中對海的原生記憶。而海浪又很溫和,溫和到浪花也透明。九月的第一天我突然想要去看日出。我當真去了。然而那個方向恰好不能看到任何朝陽。太陽在斜後方升起,淩晨的海面既藍又冷,浮在水上的人頭就像雷雨天氣裡的浮萍,大約是捕魚或者游泳的人。我在海灘上站到天明,路上興致勃勃來晨練的阿婆對我說“靚仔早晨”。後來我就只在下午或者傍晚去,麻木地想一些事情或者什麼都不想,把自己當作海邊的一根木頭。我日復一日地看海。日頭正好的時候海面是極其閃耀的藍,雨天是茫然的銀,夜幕時分是昏黃的紫。海的每一種形態都讓在內陸長大的我如饑似渴。我幻想海,渴望海,追尋海。海的寂寞讓我平靜,讓我安寧,讓我融化。

烏溪沙。烏溪沙。

從童年時聽到雙魚座的星座解讀開始,我一直在等待一片海域,像一條魚等待神諭。有時不知是我在等待海抑或是海在等待我。當我在遙遠而乾燥的國度重複著進食和睡眠,海在世界的另一端重複著漲潮和落潮。我與海像沿著各自軌道兀自公轉又自轉的兩顆行星,直到相遇的那一天。爾後我與海迅速地熟悉。我觀察著那些深色的圓石裸露了幾分,那些神秘的石柱又隱沒了多少。我在巨大的腥味中散步,想像著一種循環往復的失落,直到看完2022年最後一次日落。

每每我提起筆(其實早已不是提筆,而是不知在何時習慣了用電腦寫作)都無法從海的幻影中脫身。我想像有關海的一切,想要為自己尋覓一個“意義”。我在海邊寫下來香港後的第一個故事,海風穿過窗櫺掃動我的髮梢。我在結尾寫到一個碩大的氣球人被放飛到空中,一隻豪豬在海上漂向遠方。陪我走到大學畢業的女主角因為逃避生活而變成了豪豬,又因為變成了豪豬得以拋下一切重新開始。但我的自由既不在海裡,也不在空中。

事實上烏溪沙的路邊沒有豪豬,但有牛。牛的眼睛很柔美,流露出與海浪同氣連枝的溫情。牛在海灘邊的人行道上踱步,咀嚼著路人的目光和綠化帶。每當我什麼都不願想的時候就想起那幾頭溫柔的牛。沒有豪豬不應當成爲某種遺憾。我明白人是很難對現狀感到滿意的,大多是恐懼“安於現狀”。就像我也常常對烏溪沙的溫吞與粗糙感到乏味。可我還是日復一日地到那海灘上去散步。我所能夠假裝擁有的一切就是這些了。我本應感到幸福。我確實感到幸福。我不能否認這乏味的幸福,遑論我無法永遠佔有這幸福。

所有的事物都因為標記了期限而凸顯出存在的意義,就像我總在烏溪沙碼頭的橋上看那只黑色的皮筏在海上遊蕩。它不會永遠遊蕩下去,從夏天到春天,終究有人把它打撈上岸然後編入某種垃圾的分類。因此我願在期限內深深地介入烏溪沙,仔細丈量烏溪沙的每一寸土地。我無數次穿行在林間的小路上,閃避來往的山地車,只為了走到海岸的另一端。

海是無邊無際又有始有終的。在萬物的沉寂中,人的痕跡填滿我的心臟。無論我走了多遠,駐留的帳篷、漂浮的船艇和踏平的草木都會追隨我。我無法擺脫“人”,一如我本身也不過是“人”。作為人,我也在乞憐烏溪沙的寬容,乞憐她寬容我骨髓中所有的擬象與符碼,乞憐她仍舊願意給予我一絲寧靜。從人類的生命被她孕育出來以前的歷史時刻,到人類背棄自然之母墮入消失殆盡的未來,烏溪沙都如此存在於這裡。人類從來都不曾擁有她,儘管人總在她的身上尋找意義。人類的意義如此匱乏。我看烏溪沙,思緒伴隨著海浪拍碎在沙礫上的泡沫一同飛濺到索拉裡斯星。人無法想像自己從未見過的東西,因此無法理解為何索拉裡斯星的海能夠呼吸。海是生命本身,海給予人所有的願望,但人類無法求得緣由。然後人瘋掉。擬人論的邊界被索拉裡斯星打破。我的邊界沒有被烏溪沙打破。她包容了我。我眷戀她向我展現的樣貌,只拒絕了意義的包裝。我眷戀忸怩慵懶的海浪,眷戀沙灘上漫天的枯葉,眷戀行道上的山地車,眷戀牛溫柔的眼睛,眷戀土壤與水泥。烏溪沙。烏溪沙。我接受她,告別她,懷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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