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yna.madridis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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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nor Feelings 《我受伤,故而我存在》

今年年初,在清迈·飞地同时遇到了这本作品和Matters.Town。这本书覆盖的话题其实非常广,在此简单介绍几个我个人共鸣非常强烈的点。对身份政治、身份认同的话题感兴趣的朋友应该都会在这本书里有所收获。

标题里的双关

在清迈的飞地书店里遇到这本书的时候,几乎是电光火石间,就领会了作者在书名里的双关隐喻:Minor Feelings既是是指本书记录的是少数族裔minority的感受,又是少数族裔在记录自己的叙事、表达自己在社会上遭遇Microaggression会说给自己听的:“It's minor. TA应该也不是有意的。”或者是对自己感受的否定: “Am I too sensitive?” 在亚裔的处境中,又尤其有因为亚裔美国人是‘model minority’,又有比其他少数族裔更高的平均教育水平和平均工资收入,所以在讲述自身遭遇的时候,又有“你们亚洲人的地位只排在白人后面而已耶!”的指控。

“少数者感受也是我们决定要变得难搞时——换句话说,就是我们决定要变得诚实之后——而被指控出现的情绪。任何表达出少数者感受的人都会被解读为带有敌意、不知感恩、心存妒忌、让人不快且好斗......为了保护白人的感受,我们得将自己的少数者感受放到一边。”

少数者感受之所以被指派为‘Minor’,也是美国积极乐观主义和美国梦的价值观的合流下的压迫——对美国亚裔的最主流叙事是:他因越战或韩战而跟随父母逃难来到美国,童年时家境拮据,但收益于个人努力和亚裔家庭观念里对教育的重视,他最终就读名校并成为了精英中的一员。而作者同时指出,在她自己的亲身经历里,亚裔移民有非常多的酗酒、家庭不和的问题。“当你被迫接受美国式的乐观主义,少数者感受就会出现,因为那乐观与你面对的现实相冲突。”

当你是个少数族裔创作者,你会担心自己的创作里有”太多“关于种族和族群的内容

作者描述自己诗歌创作的心路历程,里面有一段对是否要进行“少数族裔写作”的纠结,我自己在英国念心理学选研究课题的时候也有过非常类似的微妙感触。

作为一个在美国、诗歌的主要受众是美国人的诗人,如果写的诗歌是关于自己从小到大的身份认同困境,就会被归入“少数族裔作家“的这个标签下,写作的受众好像就从全体美国人收缩到了亚裔美国人,这实际上是对少数族裔声音的边缘化,而且是Majority自主选择屏蔽掉Minority的声音,认为他们的遭遇是自己无法共鸣、也和自己没有相关性的(引申开来,在2020年年初新冠刚开始在中国流行的时候,西方语境也有类似的系统性种族歧视//systematic racism:这个病不需要引起我们的重视,是因为中国的医疗条件不足而且中国人乱吃野味,而我们和中国的情况不同,所以我们不用担心新冠“);作者也经历过一段想要摆脱这个标签,去做诗歌形式的创新,并且因为这种创新、而非自己的亚裔身份,而获得主流的认可。因为如果只写身份认同的感受,就好像自己的身份里只有亚裔这一个面向、而没有其他。

而白人创作者不会被这样的问题困扰到。因为他们的书写本身定义了什么是Mainstream,而少数族裔的书写需要以这样的Mainstream作为benchmark,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和这样的benchmark拿来比较,其中偏离和差异的部分,才是留下来属于少数族裔自己的经历。

我在英国做心理学的毕业项目的时候,也对调研对象的选择有过蛮久的纠结。实际上,在心理学学界始终存在研究者因为方便取样和滚雪球的调研方法,而导致心理学学术研究的调研被试多样性和代表性不佳的问题,因此有研究者嘲讽过:《人格与社会心理学期刊》应该把自己改名为《美国本科心理学导论学生的人格与社会心理学期刊》,白人研究者当然不会担心自己太白了。而我当时纠结:我的调研对象是打算只选中国人,主要在中国的社交媒体里面去分发我的问卷,用中文来设计我的问卷,里面的素材也全部选取中国社会的图片?还是我应该让我的调研对象更”泛化“,在全球性的社交媒体上去分发我的问卷?(这里又有一个中国留学生会经历的身份割裂:因为墙的存在,我在中国的社交圈子和在英国的社交圈子割裂在完全不同的两套社交媒体上)。如果我的调研对象只有中国女性,好像我的研究就会失去它的legitimacy,因为”欸,我只是调研了一小批边缘群体欸。

我在后来才意识到,当时的我的担心是内化了种族歧视、自我厌恶我的亚裔身份。作者在书中对这种自我厌恶有一段非常精妙的描写,也是我当时体验到、但是不敢细想也不敢和任何人讨论的感受:

”因为种族而产生的自我厌恶就是用白人看待你的方式来看待你自己,并让你成为自己最可怕的敌人。你唯一的应对方式就是对自己严厉......你不喜欢自己的长相,也不喜欢自己的声音。你认为你的亚洲五官定义不明,就仿佛上帝才刚开始捏塑你的五官又突然决定放弃。如果一个空间内有太多亚洲人会让你觉得讨厌。到底是谁让这么多的亚洲人进来的啊?你会在脑中怒气冲冲地抱怨。你不会跟亚洲人团结在一起,反而因为待在他们身边而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

再延展出去说,这种上位者定义游戏规则、下位者参加游戏并由上位者设立的游戏规则自动判断输赢的power dynamtics当然并不仅仅存在于种族议题上。在我的亲身经历里,最近一次类似的体验是我的东航会员卡去年飞到了银卡段,我在东航的贵宾休息室里办公候机,目力所及其他在这里候机的人都是中年男性商旅人士,有一个瞬间我为自己作为年轻女性,已经和他们一样飞过五湖四海而感到骄傲,然后下一秒我意识到,我此刻因为Get in the room的窃喜,和当时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宣称“我今天去的Meet-up里只有我一个亚裔女性”和“我这个专业没什么中国留学生”的得意如出一辙。

亚裔美国人也不是扁平一块

在这本书里,作者进一步讨论了Asian American这个概念被压成扁平一块所忽视掉了的这个群体里的内部复杂性,尤其是历史上,亚洲国家之间彼此有过复杂的文化合流、侵略和纷争。

华裔是亚裔这个少数群体里的主流群体,这种duality让我的阅读里有一些非常微妙的体验:

在很多地方,我因为和作者描述的她的亲身体验太有共鸣,而忍不住感叹It's so Asian。比如作者写她在首尔和自己的妹妹还有新认识的韩国朋友们一起过生日,酒后玩Never have I ever的游戏,这个游戏的常规走向是走向自爆糗事或者是性的方面,但在这个局上,第一个人开口说:“我从来没有尝试过自杀。”其他所有人都喝了手中的酒,然后这个游戏就玩不下去了。

但我在阅读的过程中,同时感受到了内容上的共鸣和形式上的距离感:这是一本韩裔美国作家最初用英文写成的书,由台湾译者叶佳怡翻译,在台湾出版,而我是在清迈的华文书店里买到了这本书。

书是繁体竖排,这是我第一次读完一本繁体竖排书,读的时候我要用书签盖住我目前在读的这一列文字左侧的内容,不然我会读着读着突然忘记自己读到哪里了。译者的翻译非常非常顺畅而且有文学性、比一些宛如机翻的大陆译者水平高出太多,而我在字里行间读出了台湾人的语言习惯和语气词。读完之后,我在一个大陆没有办法直接access的网站上记录下自己的读后感。

这本书的制造上的每个环节节点的前辈都和我一样属于“亚裔”这个大的标签,而我会在阅读的过程中反复意识到“我是一个大陆的简中读者”这个我和作者、译者在不同的二级标签下的事实。这本书从制造到购买就是一次亚裔离散的记录,而这次的阅读体验本身就是在实践作者在书里反复提到的,亚裔也并不是扁平一块。如果提到亚裔就想到华裔也是对亚裔内部复杂性的抹杀。

从身份认同到身份政治

部分因为我的心理学背景,我在思考和经历种族问题时,很多视角是在想个体角度下我们既不属于此岸、也不属于彼岸的“没有归属感”。读完这本书,我才意识到自己过去对种族问题的考虑里对社会结构视角和政治视角的缺失。这里面至少有两层:

一层是如书里作者所说:“我现在会在这里,是因为你们曾经在哪里。我现在会在这里,就是因为你们将我的祖国分剖为两半。”美国的亚裔移民背井离乡飘洋过海,绝大多数是因为当时故土经历的战乱和萎靡经济,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正是这些战乱、萎靡经济和殖民背后的始作俑者。

另一层是在美国的语境下思考亚裔问题,就没有办法不承认在社会结构上亚裔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以及在某种层面上,是以呈现出较少威胁性为代价而pass by了白人的游戏规则的受益者,又被白人建制指派为agent来规训其他少数族裔。

“我属于一个一直以来都比黑色及棕色人种获得更多好处的群体。举例来说,跟黑人相比,亚裔美国人受到保险公司拒保或银行拒贷的不公平处境相对轻微,这也是为什么韩裔移民一开始可以从银行贷款到款项,并在洛杉矶南区做起一些小生意的原因......他们其实都想要从非裔美国人身上赚钱,为的是得以向上流动、远离这个地方,最后能够到白人所在的地方生活。不过要理解那场暴动,我们也必须在众多真相之间求取平衡。引发洛杉矶暴动的那条漫长导火线,是由长久以来住屋隔离的历史、制造业工作的外包,还有联邦政府削减众多公共计划所打造而成,也是因为如此,当媒体轻率地把韩国小商人当成引发黑人怒火的替罪羔羊时,我感到非常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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