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落遠
張落遠

人無法在歷史中展現自己,只是掙扎在歷史的洪流

止水(第七章)

殿外,雨瀑如幕。雷聲陰沉的從遠處傳來,風雨廊的燈籠疏疏落落,像某種蟲子的眼睛。大紅色的殿柱映照出冰冷的黑鐵,寒光如影隨形。
殿內,一隊烏泱泱的人馬已然出現在門前,王座的老者恐懼又憤怒。稀啦啦的雨聲蓋過來,帶著秋季特有的蕭瑟。
緊張,還是緊張。宮門已下鑰,此刻是萬籟具靜,唯有雨,在下,下,下……
“丹朱何在?”
一雙重瞳在黑暗中閃爍著。
“重華!!”
老者堅決的,從王座上站起,克制自己的怒吼
“搜。”
一聲令下,士兵們四下穿行,像馬蜂離了巢穴。在那中間,屹立不動的,是即將上位的新王。堯的身形起伏,被女僕攙扶著坐下,他用他那憔悴的眼神注視來人,不甘的問:“為何?吾愛世民如彼愛子,從未驕奢,夙興夜寐,兢兢業業,如今晚年風光,竟遭這種變故!”
舜低著頭,交出一支手。“陛下此言感激肺腑,臣下敬畏,陛下放心,臣定會好好安撫您的晚年。”“汝甚偽善!……如你所求,吾可封侯拜相,賜予糧草,兵馬,如何要奪吾王位?”舜瞧著這末路的王,不由得升起一種同情,他想到了自己的偏心父親,眼睛瞎了,心也瞎了。過了片刻,舜才回過神,整座大殿都在等他的回答。“真安靜啊,三十年前的那個雨夜也是這般。我娘得了病發燒不退,我去找爹買藥,誰知他竟完全不在乎,只顧著和新來的妾室歡度一夜。我跑到外面求藥,沒人理我,每一家的門都關得緊緊的,好像我是個瘟鬼一樣。最後,我娘死了,爹就扶那個妾室作正房,頂替我娘。他說,舊的不去,新的便不來。陛下,我不是良臣,您也不是賢王。”
士兵陸陸續續的回來,帶著一位篷頭垢面的王子。“太子丹朱,想必你已經從密室聽到了吧,不妨事,人齊就行。”
史官不知從哪裡竄出來,一個個的被五花大綁,“爾等知錯?”
眾人無言,“殺。”一時之間,血光四濺。不久,又一批史官。“爾等知錯?”依舊無言。“殺。” 到了第三批的時候,一個衣行不整的史官噗通跪下,求饒道:“臣知錯!臣知錯!”舜睜開一支眼,看看他,說道:“起來吧,拿筆和竹簡在此候著。”他一面對著士兵點頭,一面在大殿四週行走,刀光血影,那第三批剩下的人也轟然倒下。“唐堯深感年歲不多,無心執政,特讓位於舜。”他的聲音在大殿內迴盪。“太子丹朱暴虐,嫉賢妒能,於今時今日發動宮變,逼舜退位。舜王聰慧,將其叛軍亂黨抓捕,流放邊疆。”

很久很久,雨終於停了……
太子丹從惡夢驚醒,摟緊了身上的破衣服,一股油汗味從鼻子散開,污垢深藏。他看著天空露出金黃的微笑,內心深處,有一粒火種在燃燒……

荒原無盡,莽莽蒼蒼。初春的草微微泛黃,在遠處接連不斷,直至地平線以外,空間的盡頭。那裏,是一大片遺世獨立的雲海,鋪滿了空間之外,在他心中積累,翻湧。有風,執著地趕著,催促他本就疲累不堪的雙腿,行走在這無盡之境。此間,他的雙唇變得乾渴,口水急劇減少,彷彿渴得冒煙。水。這一念頭像泉水似的涓涓冒出,慢慢灌滿了他的大腿,手臂,胃。
這風也不知從何而起。四面八方而來,四海八荒而去,都吹向他。一年過去,面容吹得粗曠,身形吹成石碑,耳朵因為長年暴露在風聲中,常常耳鳴,也聽不見外界的聲音。
太子丹望著那灼熱的陽光,忽然之間眼睛裡閃爍著一團火,此火名為復仇之焰,會燃燒一切阻擋的事物,連他自己都是這復仇之焰的養分。火!在燒。燒。燒盡一切可燃之物:他的頭髮,衣服,髒亂的污垢;草,石頭,泥土,天空;雲海,空間,空間之外……

很快,無盡之境便化為廢墟。廢墟之上,一縷黑煙凝重的飄起,裡面探出一雙火紅的像耀日的翅膀,白色的喙透明得沒有任何雜質,此物種,後世之人稱他為:朱雀。
朱雀向南飛去,所到之處硝煙四起,旱災不間斷。復仇!朱雀那躁動的心臟蹦出這一個詞來,他的內心格外堅決,復仇!前世的記憶裹挾著朱雀,把他帶往南海之南,又接著飛過蓬萊,棲息在離東夷幾十里外的琉球。

但,不是現在。他在等候一個時機,具體是什麼時候他還沒想好,只是等著。從白天等到黑夜,從黑夜等到白天。琉球的草榮了又枯,榮了又枯,終於,在一個陰鬱的天氣,他飛到東夷,東夷旱。而城外的告示上寫著這幾句:中原舜帝為感洪災盛行,民生艱難,特命禹為新一任治水大夫,六月初啟程。並賜婚涂山氏女嬌,五月卅日完婚。屆時邀天下豪傑共饗盛舉。

朱雀拍拍翅膀,倏忽飛去。





這一天,女嬌早早就入宮門。轎輦外匆匆迴避的人影暗示著這趟行程並不簡單。還來不及思考,便已落轎。
恢弘的殿門擺在眼前,兩個小監立刻扶著她上前。台階一級一步,是步步驚心。
門一落,一雙重瞳便盯著她。
“民女女嬌,拜見王上。”
還算冷靜,抑制住了顫抖。
可是沒有任何聲音,就連蚊子嗡嗡的扇翅聲也沒有。有這麼一刻,她懷疑自己在做夢。
許久,男子異樣的聲音響起來。
“免禮。你父親可好?”
“托王上掛記,家父身子硬朗。”
“這便好。”笑容可掬的大監交給他一匣漆盒,“這是吾送你的新婚大禮。”盒子緩緩打開,裡面是一個男人的手指。血跡鮮紅,是剛剛切下的,接口處環繞著一塊扳指。女嬌容色大變。
“請求王上寬恕家父!民女願為王上!虞國!萬死而不辭!!”
“不是說了,免禮。此禮可否貴重啊?”
“王上明察。”眼淚撲溯的流下來,沾濕衣袖。
接著是盒子第二層,一把匕首亮了出來。
“此匕鋒利,見血封喉。婚禮當天你刺殺新郎最合適的。”
“王上?”
“此舉是為了虞國,也是你父親的安危。”
“……是。”
小監送女嬌至寢宮。這一路是憂心忡忡,桃花泛紅,竟沒注意半路中途,迎面走來一部輦車。“嵩山夫人有請。”
這未過門的新娘又吃了一驚。急忙擦掉臉上的珍珠,出來迎接。只見車上坐著一位素雅精緻的女人,遠山眉使她看上去很是聰慧。
“如何還沒入門,新娘子倒先哭啼啼的。是想家了?”
“不敢,民女只是風迷了眼,有些難受罷了。”
“無妨。我不過是說著玩的話,切莫當真。新娘子哪裡去?”旁邊的嬷嬷回道。
“回夫人,陛下意思,新娘入宮必得速回寢宮,無昭不得入。”
女子淡然一笑“陛下的意思自然得體,我不便打擾。只是在路上遇到,說會話,很快就走。”
“夫人自便。”
女嬌注視著地面,尷尬無從不入,又想起父親的處境,自己很難說什麼,內心是火一樣煎熬。女子仔細打量女嬌,欲說還休,從背後拿出一盒點心,說:“新娘子很好,我定會讓禹兒好好對她。這是我們王都的特產,你拿回去吃著,就當我做婆婆的心意。”
“謝過夫人。”
輦車揚長而去,女嬌久久不能平復。
至寢,洗漱,更衣。她坐在榻前,榻上放著那把匕首,和一截男人的手指頭。
成親之前,父親告訴她,此為天下興亡之事,不可以兒女私情為上;嫁給禹,是她最大的責任,然而天下興亡的父親被切除了一根手指。
夜深了,肚子咕嚕的叫著,想來一天沒有吃飯了。宮女送來的飯食她都一併退回去,自然沒胃口的,她揉了揉饑腸,想稍微靠著床沿,卻一個跌倒,碰倒了嵩山夫人的點心盒。
要不吃一塊?她打開盒子,精緻的糕點赫然出現。她伸手嚐了一塊,確實美味可口,繼而陸續嚐了七八塊。直到盒子裡還剩下最後一塊,她實在吃不動了,才將那糕點擱置一邊。這時她發現,這塊糕不同於別的她吃過的糕,大小有些不一致,又是在最底下,剛吃的時候很難發覺。也沒多想,她吃了一點,又吐了出來。
很苦,是胆汁的味。
也沒多想,她就把它捏碎了。在一地碎屑中,她看到了一紙細細的絹帛。比手指頭還小,她拿起來,放在燈下細看,只見幾筆蚊子腿的字在寫著:切勿妄動。
女嬌這才想起,她連新郎的面都沒有見過。不禁又簌簌流下淚來。天下興亡,如今要毀於我一人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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