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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2 周濂: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野兽按:在北京各见过一次周濂和刘瑜,刘瑜那次是她给崔卫平老师的新书分享会做嘉宾。周濂那次忘记是啥活动了。简而言之,对他们夫妻的印象还蛮好的。

5月8日晚的zoom沙龙,到后半场的时候终于登录成功了,听了一个小时沙龙。今天看到沙龙视频已经上传到youtube了。想起5月8日这次沙龙,钱永祥在台北,周保松在香港,刘擎在上海,周濂在北京。这是善用了互联网呀。除了高科技极权主义,我们也可以有高科技人道主义。

錢永祥、劉擎、周濂、周保松:自由主義與愛國主義(2020.05.08)


周濂: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英语中有个词叫做“white lie”,谎言既为白色,自然充满了温情和善意:慈眉善目的圣诞老人扛着一大坨礼物限时专送,仁心仁术的医生隐瞒绝症患者的病情,老和尚告诫小和尚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莫不是此类白色谎言的代表。

当“white lie”上升到国家的层面,为的是全体人民的利益,那就有了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名唤“noble lie”,谎言竟然都可以是高贵的,那是因为它不仅立意高远,而且大爱无疆。

有时候,“忽悠”的确是可以成为“护佑”的。

相比“高贵的谎言”所具有的古典意蕴、贵气逼人,“意识形态”这个术语天然带有机械时代的冷酷无情。19世纪初,法国思想家德•特雷西在批判启蒙运动时创造了“意识形态”这个概念,将之定义为关于观念及其起源的科学。

不过现在我们不再用“科学”这样的字眼去形容意识形态,因为意识形态的根本目的不在于真理,而在于政治,不在于知识,而在于信念。美国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说,所谓意识形态就是“以行动为导向的信念系统”。换言之,意识形态的宗旨不是去探究客观的事实,而恰恰就是通过再造和扭曲事实去激发和维持群众做某些事情或者不做某些事情的信念。

举一个不算遥远的例子,上世纪60年代明明是史上少有的风调雨顺,但意识形态的强大功能却可以倒白为黑,不仅悍然将其命名为三年自然灾害,而且成功地撩拨起全体人民对于“北极熊”的刻骨仇恨。

有趣的是,时间过去50年,当所有人都认定这个信念系统已经濒临破产的时候,捷克哲学家齐泽克却在5月的上海,讲述了关于意识形态的另一个故事:

“在欧洲,我们有长着长胡子的圣诞老人,如果你问一个孩子:你相信圣诞老人吗?孩子会说:不,我没那么愚蠢,我只是假装相信,从他那获得礼物。如果你问父母,他们会说:当然不信,我们假装相信,是为了让孩子得到礼物——事实是,没有人相信圣诞老人,但是他却发挥作用。现在大家都在说我不再相信意识形态了,但是我的观点是,即使你不相信意识形态,它还是在起作用,而且意识形态正是在人们不相信它的情况下,才起作用。”

齐泽克的意思是,无论是高贵的谎言还是冷酷的意识形态,其实都不必费劲巴拉地维持它的表面光鲜亮丽,一个不再被人们认可或相信的意识形态仍旧可以继续发挥政治和社会价值分配的功能,哪怕它看上去漏洞百出、苟延残喘,但只要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它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么它就仍然功能健全、运转良好,这才是意识形态的本来面目。在某种意义上,这样的意识形态更可怕,因为它不再是少数人处心积虑地说谎,而是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共同维护那个公开的谎言。

谎言一旦变成赤裸裸,信任的支柱便被抽离,此时支撑谎言继续运转的动力要么是利益要么是暴力。赤裸裸的谎言不再承担造梦的功能,但它依旧可以让每一个人继续生存在一个虚假的空间里,在这个空间里,大伙儿集体在装睡。

齐泽克的故事并不能完全解释中国经验,在这片充满着魔幻现实主义的国度里,正在上演的更可能是下面这个充满了温情的场景:

午后的幼儿园里,静的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阿姨在小床边巡视,孩子们假装发出沉沉入睡的呼吸,小脑瓜里想的是一个小时后冰爽可口的绿豆汤。时钟滴滴答答地走,有些孩子天生没心没肺倒头便着,有些孩子装啊装啊就真的睡着了,当然,或许有更多的孩子一直在装睡,他们在起床铃响前的半小时,就时刻准备着从床上一骨碌地爬起来……

这个景象如此美好,以至于我们甚至希望它可以“永劫轮回”地继续下去。一个永远都不会醒来的大梦难道不就是现实本身么?

但我怀疑很少有人能够一辈子——从摇篮到坟墓——都在梦醒时分喝到绿豆汤。那些最终进入梦乡的孩子不会心焦悲剧的诞生,可对于始终在装睡的孩子来说,却必须时时按捺住这个让他崩盘的念头,在百爪挠心中等待被叫醒。

可关键的问题在于,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除非那个装睡的人自己决定醒来。

首发于《财经》杂志2010年

周濂:当公共知识分子变成“公知”

晚年的爱因斯坦,和罗素一样“不务正业”。他品评时政指点江山四面出击,他写牛顿写开普勒写居里夫人写圣雄甘地,他探讨黑人问题犹太人问题,他反对核武器主张世界政府。当然,他也绝不会放过公共知识分子最爱谈论的那个话题——批判资本主义。

在1949年发表的《为什么是社会主义?》一文中,爱因斯坦抨击资本主义过度的竞争意识及其对掠夺性成功的顶礼膜拜,认为若想消除资本主义对个人的摧残,就必须以社会主义经济取而代之。

这篇短文引来了各种非议,根据理查德·A·波斯纳在《公共知识分子——衰落之研究》一书中的说法,直到1970年仍有经济学家撰文痛批“该文质量低下”。波斯纳更是因此把爱因斯坦当成专业化时代里“既聪明又愚蠢”的学者典范:聪明自不待言,拜托,他可是爱因斯坦!至于愚蠢,波斯纳的意思是说,即便伟大如爱因斯坦,对经济问题也可能不甚了了,一旦由于过度自信而贸然越界发言,往往就成了“砖家”,而不是专家。

出于好奇,我在Jstor搜出那篇批评文章——发表在《经济文献杂志》(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的《激进的美国经济:1970年的调查》(Radical Economics in America: A 1970 Survey)——结果让人哑然。作者只用了短短三句话评论爱因斯坦,没有任何文本分析;所谓的“质量低下”,更像是专业人士对非专业人士的傲慢指责,以及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成见。反观爱因斯坦,虽然他天真地认为生产资料公有制有助于社会产品的公正分配,但是他的越界发言远谈不上愚蠢,至少,他还不忘提醒人们注意:“计划经济还不是社会主义。这种计划经济也可能同时带来对个人彻底的奴役。”

爱因斯坦既是理论物理学的权威,也是公共知识分子。所谓公共知识分子,按波斯纳的说法,就是依托其智识资源,面向受过教育的广大社会公众,就涉及政治或意识形态维度的问题发表高见之人。由此看来,公共知识分子的本义就包含了越界发言,如果物理学家只准谈物理,经济学家只准谈经济,文学家只准谈风花和雪月,那就无所谓公共知识分子这个群体。可见,越界本身不是问题,越界的方式、程度以及效果才是问题。

在所有越界发言的公共知识分子中,爱因斯坦的苏联同行、著名的物理学家安德烈·萨哈罗夫最让人神往。

1968年,在“布拉格之春”的影响下,萨哈罗夫在其发表的《关于进步、和平共处和思想自由的见解》一文中指出:“在现代社会里,思想自由面临着三种威胁:一种是来自蓄意制造的通俗文化麻醉剂,一种来自胆小、自私的庸俗的意识形态,第三种来自官僚独裁者的僵化的教条主义及它的得意武器——思想检查制度。因此,思想自由要求保护一切有思想的诚实的人。”

除了维护思想自由,这位苏联“氢弹之父”还热衷于反核运动,积极宣传绿色环保理念,抨击苏联入侵阿富汗。

1975年,萨哈罗夫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颁奖词中有这么一段描述:“萨哈罗夫……对精神自由的勇敢捍卫,他的大公无私以及强烈的人道主义信念,使他成为一个人类良心的代言人。”

萨哈罗夫应该感到庆幸,如果他生活在微博时代,恐怕也难逃“公知”的帽子而被网络水军的唾沫彻底淹没。

从公共知识分子到“公知”,如果我的记忆没错,这个变化仅仅用了两年时间。

两年之前,公共知识分子还是一个让人尊敬的头衔,代表了社会的良知、人格的力量和理性的声音;两年之后,公共知识分子就被缩写成了“公知”,与此同时,被矮化的还有他们的人格力量、道德操守以及知识水准。

在一篇广为流传的博文里,“公知”的形象被简化成几个漫画式的特征,比方说“初级公知”需要熟练掌握的概念有七个:自由、民主、人权、体制、宪政、选票和普世价值;“中级公知”需要天天扫射专制、极权和暴政;而“高级公知”私下里要占尽体制内的所有便宜,但是表面上要为普天下的老百姓做义务代言人。

此文结论是:“不管是什么层次的公知,其目标都是一样,那就是以最小的代价占据最多的公共资源。”

这篇博文的宗旨简直可以一言以蔽之为“破除迷信”。

什么叫做“迷信”?迷信就是“错误地相信某物是高贵的、超俗的、或者崇高的”。而破除迷信的方式就是把“看似高等的东西”还原成“低等事物的一个特例”,具体来说,就是“在崇高中发现寻常,把神圣还原到平凡,或者证明高贵者并不值得尊敬”。

以“公知”为例,这篇博文试图传达的基本讯息是,你是人类良心的代言人?错!你只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满嘴自由民主实则蝇营狗苟,一心只想攫取公共资源。你是理性声音的传播者?错!“公知”的门槛很低,只要你活学活用“公知”速成手册,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成为一个合格的“公知”。

这种剥落金身、裸露泥胎的暴力解释法,目的就是制造某种刻板的印象,迎合并坐实大众所预期的“事实真相”。

但是另一方面,这通大棒也并非全无章法,不管是否歪打正着,它的确击中了一些要害,也正因为这种似是而非的准确性,才会让“被公知者”一方面有对号入座的忐忑和心虚,另一方面又有被污名化的愤懑与苦恼。

毋庸讳言,公共知识分子必须要为“公知”的污名化承担部分责任。

随着专业分工的日趋精细,必然导致“知识的深度以牺牲其广度为代价”。由于缺乏足够的知识储备,又没有深入事实细节的耐心,让某些公共知识分子习惯于停留在价值和规范的表面进行抗议,久而久之,这种被掏空了实质内容的老生常谈就会堕落成陈词滥调。如果公共知识分子的道德义愤和同情方向仅仅是由他们的意识形态所决定,那么迟早有一天人们会发现,除了掌握“对”和“错”的差别,他们对这个世界其实一无所知。

但是另一方面,被冠以“公知”的多为自由派知识分子,而那些举着“公知”帽子四处乱扣的则是非自由派或草根大众。如果从公共性的角度来看,某些“非公知”绝不比“公知”更少公共性;从自我赋予的使命和任务来看,“非公知”更是认为只有自己才代表了客观、公正、理性与良知。由此看来,把自由派公共知识分子污名化为“公知”的隐微目的,恰恰是为了争夺公共知识分子的正统地位:我才是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而你只不过是欺世盗名之徒。

随着“公知”成为烫手的山芋,“公知”已然成为一个没有任何指称功能、只具有骂战和污名化作用的伪概念:非自由派骂自由派是“公知”,自由派反骂非自由派是“公知”,自由派内部互骂“公知”,非自由派内部也互骂“公知”,草根则说你们全家都是“公知”……这场乱战至今尘埃未定,但是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我们已经隐然可见那座地基尚未打成就已成废墟的公共空间。

数年前,媒体披露广州地铁员工家属免费坐地铁,当时广州地铁负责人解释是为了“反恐需要”,有好事者则为此重新诠释淮南王刘安的鸡犬升天说——“为了防止拉登发动恐怖袭击、撞击天庭,我特意实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制,在任何紧急情况下,都能及时帮助疏散与救援,这是一个安全上的举措,并不是专门把成仙作为福利。”

以上论证看似荒诞不羁,但是换个角度想想,刘安们可是在煞费苦心地实践协商民主的核心理想:在公共问题上诉诸公共理由。

在某种意义上,对“公知”的最大指控就是,明明是身处利益冲突时代的“刘安”,却要故作清高地扮演社会的守夜人!如果单从利益分化的角度看,我不晓得谁是真正活在真空里?利益分化也许是一个分析的角度,但是如果本着利益还原论的思路去解释一切,则未免太过粗疏而且错漏百出。

但问题在于,在一个利益博弈公开化的时代,越来越多的利益代言人从幕后操盘手变成了台前主唱。各方都在变着法子,试图让公众相信自己是为公共利益考虑。

理想的状况固然是在每一个公共问题上,各方都能基于公共理由进行充分协商并达成共识,但更加现实的做法也许是,鼓励利益代言人为一己之私利充分地提供私人理由,而不必苦心谋划“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公共理由。

事实上,中国的问题恰恰不是利益分化的太过度,而是利益分化的还不够明白、不够彻底、不够公开,如果各种利益集团真的能够开诚布公地发表观点、选举代表,就政治权力和财富分配进行理性的博弈,那么中国的公共空间和政治未来将会变得更好而不是更差。

在这个过程中,一定会有人假借公共理性的名义来混淆视听,一定会有人根据政治正确性站队并打压异己。

而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并不是像先知一样告诉他人必须做什么的人,也不是“强化观众之预设、重申并满足观众复杂愿望”的人,而是“一次次地针对被视为不证自明的当然提出质疑,打碎人们的精神习惯、行为模式以及思维方式,驱散人们熟悉而接受的观念,重新审视规则和制度”的人。他们当然也同样身处利益纷争的时代,并且不可避免地会被裹挟到利益的漩涡之中,但是与此同时,他们有着足够的意志和理性往后退一步,尝试着去质疑政府的权威、大众的神话以及自我的公正。

常有人批评“公知”面目丑陋言辞乏味,只知坐而论道不懂起而行事。所有这些批评古已有之,也常常击中要害。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总是认为,每个人的性情、认知、职业、思想背景各个不同,只要目标都是那前行路上的门槛,不管是“公知”还是非“公知”,也不管是公民还是草民,你喊号子我抡锤子,你拆地基我运垃圾,都是在拆除门槛,相煎何太急?

文章来源:财新《新世纪》 2012年第27期

周濂:好人电影与好公民电影

2009年2月15日,村上春树在耶路撒冷接受文学奖时发表了一个注定会名垂青史的演讲《永远站在鸡蛋一边》,其中的点题之笔是:

“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是的,无论高墙多么正确和鸡蛋多么错误,我也还是站在鸡蛋一边。”

在巴以冲突的背景下,鸡蛋与高墙的寓意可谓一目了然。除此之外,村上更用高墙一词暗指所有阻挡个体自由和幸福的“体制”(system):“体制本应是保护我们的,而它有时候却自行其是地杀害我们和让我们杀人,冷酷地、高效率地,而且系统性地(systematically)。”[1]正是这一点,让他的鸡蛋高墙之说拥有了超越一切历史语境的引申力量。

村上春树毕竟只是一个作家,作为一个生活在现代民主社会的自由公民,一个不依靠组织帮忙就能自食其力的个体脑力劳动者,村上可以很明快地选择站在鸡蛋一边。这么说丝毫没有诋毁村上的意思在,而只是想要点出,当创作者的身份从个体经营者的作家转为电影导演,当言说的外部政治环境脱离民主社会的时候,那个一度看上去如此斩钉截铁的姿态没准就会变得扭捏婆娑起来。

一位中国作家讲述了另外一个事关“体制”的道理:“体制的梦想不等于每个人的梦想,体制的路径更不等于每个人的路径。……社会进步不可能是某一单方面梦想或理想的结果,而是各种梦想、诉求、利益互相之间平行四边形的合力。其中每一方力量都只是一个组成部分,而不是全部。”

在一篇区分“主旋律电影”和“主流电影”的文章里,她表达了几乎完全一样的观点:如果说主旋律电影扮演的角色主要是“宣传片”,那么主流电影则“不是某一社会力量单方面颁发的结果,而是社会的多个阶层多种力量经过多重磨合,所达成的某种平衡和共识。”主流电影所包含的“主流意识形态”,之所以能够具有支配和主导的地位,恰恰因为它是“无数个平行四边形的合力”。

如果说前者关乎政治体制改革向何处去,后者则关乎中国电影如何自处。正是这种语境上的错进错出让同样一句话拥有了不同的意义。

在那些“逢体制必反之”的人看来,不突出强调任何力量的天然正当性而是主张“平行四边形的合力”,这样的论调多少有些痴心妄想——就像老虎是用来打的,高墙是用来推的,哪里存在什么和谐共存的发展之道呢?而对于那些立志要登堂入室的商业大片导演来说,如果站在高墙那边还是鸡蛋这边是一个非此即彼的两难选择,那它压根就不是问题,因为任何对此感到为难的人要么转为地下电影从业人员,要么成为中央六台的专职渠道供货商——据说大量由地方政府出资筹拍的政府形象宣传片都是在中央六台非黄金时段播出的。

所以,对于商业大片的导演来说,真实的情况一点都不复杂:在政治与商业齐飞、权力共资本一色的当代中国,一个成功的商业片导演必须同时兼具“鸡蛋”和“高墙”的视角,学会在各种约束条件下辗转腾挪的技巧,敏于各种梦想、诉求、利益角力所产生的效果,唯其如此,才有可能在盛世中国的商业大潮中共襄盛举,引领风骚。

面对这样一个理论上非常简单、操作上极其复杂的命题,身经百战的中国导演越来越呈现出轻车熟路的架势。最近几年的商业大片,自《云水谣》开始,到《集结号》《建国大业》《叶问》系列,直至今夏狂揽6亿元票房的《唐山大地震》,无不表明以冯小刚为代表的中国导演已经逐渐摸索出了整合政治题材与商业运作的有效方式,正在完成“危墙之下仍有完卵”这一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虽然冯小刚们一直强调在不断调整自身的文化姿态以满足社会主流情感与价值观,但没有人会天真到认为这些主流大片所反映的主流价值已经能够很好地代表“平行四边形的合力”。这首先倒不是因为他们的能力不足,而是因为“平行四边形的合力”这个说法如果真有意义,其前提必须是现实社会的各种力量真的达到了谁也吃不了谁的均势,显然这不是事实。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希望追问这样一个问题:在主旋律电影主动退出历史舞台、主流大片登堂入室的今天,我们能否向冯小刚们提出一些更高的要求?比方说,除了讲述一个流畅明白的故事,迎合大多数主流观众的基本情感需求,让他们在轻松写意或者满眼泪花中感受那么一点所谓的“真情流露”,是不是还能够像好莱坞大片那样塑造一种正面的“中国价值”,为中国人提供一种伦理生活乃至政治生活的想象力?

当村上说“假如小说家站在高墙一边写作——不管出于何种理由——那个作家又有多大价值呢?”他不仅仅是在宣告一种政治立场和价值理想,同时也在传达一个艺术创作的秘密:只有从鸡蛋的角度才有可能说出真正的故事,反过来,任何为高墙所作的正面辩护都只能是面目丑陋的教化和训诫。

中国导演里面,最懂这个道理的人是冯小刚,从早期的《甲方乙方》《不见不散》,中期的《天下无贼》《手机》,一直到最近的《集结号》和《唐山大地震》,不管故事的背景如何变幻,不变的始终是站在鸡蛋一边的立场。冯小刚不是张艺谋,《英雄》之后,张艺谋就把自己架到了高墙之上;冯小刚也不是陈凯歌,陈凯歌的文人气质让他动不动就想偷运一些形而上学的概念。冯小刚之为冯小刚,就在于他的电影“一定要和观众建立一个沟通渠道”,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我的本能。”

冯小刚的另一个本能是,他虽然选择站在鸡蛋这一边,却没有任何对抗高墙的意思。在他的所有电影里面,高墙或者彻底隐身,或者只是作为一个虚化的背景存在,他从不赤裸裸地讴歌高墙,也绝无诋毁忤逆高墙之意。他的故事骨子里就是一大堆好人或者一大堆不那么坏的人的伦理生活史。

只存在伦理生活意义上的弱者视角,而缺乏政治意义上的弱者视角,注定了以冯小刚为代表的中国导演只可能拍出好人电影,而不可能是好公民电影。

熟悉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的读者一定知道好人与好公民的区别,但是本文对于好人电影和好公民电影的区分却和亚里士多德有所不同。这是因为在现代汉语中,说一个人是“好人”,言下之意他不是奸人恶人,也不是能人强人,而只是一个德行无亏却能力有限,心地善良且与世无争的“老好人”。这与古希腊语境中的“好人”——“卓越之人”、“优秀之人”、“高尚之人”没半点关系。

在亚里士多德的文本里,好公民的概念是比好人更次一级的概念,因为好公民总是相对于不同的城邦。比方说,斯巴达的公民从小就被教导话说得越少越好,想得越少越好,斯巴达人相信战争是人类最高尚的活动形式,战死疆场则是此生最大的荣誉。雅典民主制时期的公民则与此完全不同,他们靠辩论和劝说来做出决定,习惯去“思考、观察、理解、怀疑、质问每一件事物”。正因为好公民的标准因城邦而不同,好人的标准却是普遍有效的,所以亚里士多德才会说,只有在一个好的城邦,一个好人才可能成为好公民。

相比之下,本文所说的好公民意思非常简单:他不仅应该拥有最低限度的个人权利意识——“我至少和你一样强,因此我至少应当得到你所得到的。”而且还要具备共和主义公民观的基本理念——“政治的真正体现是公民们在公共领域内协商共议群体公共事务。”[2]只要人间一日没有成为天堂,政治体制就永远处于有缺憾和未完成的状态,就一定会对每一颗完整的鸡蛋的存在构成威胁。在这个意义上,好公民电影就是一个以卵击墙的电影,它讲述的是一颗颗完整鸡蛋的故事,是这些脆弱但完整的鸡蛋们如何质疑、嘲讽、谴责乃至撞击高墙的故事。如此这般的好公民电影在好莱坞数不胜数,达斯汀·霍夫曼的成名作《毕业生》、罗宾·威廉姆斯主演的《死亡诗社》、朱丽亚·罗伯茨的奥斯卡封后之作《永不妥协》,乃至最近席卷全球的《阿凡达》,无不是在讲述以卵击墙的故事,而它们的最高理想则是——借用村上演讲中的一句话说——“给予每个灵魂尊严,让它们得以沐浴在阳光之下”。

相比之下,中国主流大片中光有鸡蛋的角度,却没有鸡蛋的立场,更没有任何对于高墙的质疑,在这种叙述逻辑中,中国式的“好人电影”讲述的不是一颗颗完整鸡蛋的故事,而是打碎了搅匀后又和着葱花一起翻炒过的摊鸡蛋的故事。

冯小刚或许会对这样的指责不服气,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的访谈时他说:“我的电影从不掩饰真情流露,但也并非对现实没有观察和批判。《一地鸡毛》《手机》,都是走心的片子,也都具备对现实的批判。只是我的批判并不是‘用刺刀刺’,我不喜欢也不希望看到‘人头落地’,那有违我的本性。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善良不意味着脆弱和感伤,我相信善良也是有力量的。”这些说法表明冯小刚足够善良也足够精明。鲁迅说:“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善良而又精明的冯小刚没有“抽刃向更强”也没有“抽刃向更弱”,而是抽刃向每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

同样是在这个访谈里,冯小刚说:“我怎么可能比观众高端呢,我比观众水平高?我比观众对生活的人生深刻,我比观众有智慧……如果你这么想的话,你首先是一个非常愚蠢的人。”[3]这种近乎于献媚的低姿态说明冯小刚非常了解现代社会的基本逻辑。从讲一个好故事的角度说,弱者视角在今天天然就比强者视角更有优势。这么说的原因在于,现代性在整体价值取向上是向下看齐的,并且,千万不要挑战观众的智力或者品格,而要撩拨他们的情感与泪腺。

今天买票入场的电影观众和古希腊圆形剧场中的观众最大的不同在于,后者要么是王公贵族要么是自由平民,他们有着充分的闲暇时光去思考生命中真正重要的问题,无论上演的是喜剧还是悲剧,这些观众都希望从中获得精神的提升和灵魂的荡涤。古希腊戏剧的功能并不是造梦,而是让观众更加真实地去领悟现实,无论它呈现的景色是壮美还是残酷。

《唐山大地震》的制片之一陈国富说“中国没有悲剧”,这话一点没错。严格说来,中国有的是苦情戏而不是悲剧。按照叔本华的观点,“分析到最后,悲剧的快感是一个接受问题。”古希腊悲剧反复想要阐明的一个道理是:既然事情非如此不可,那么好,我现在就来完成你的意愿。这是一种对生活的慨然接受,它固然与斗士的反抗精神无关,但也与默认和屈从不同。换言之,古希腊的悲剧精神在于,“它接受生活,是因为它清楚地看到生活必然如此,而不会是其他的样子。”[4]也正因为此,我特别赞同罗锦鳞先生的这段话:“看中国的悲剧,可能要带手绢去,看希腊悲剧你不一定哭,但看了以后,会感觉到一种强大的震撼力。”因为“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因此,古希腊悲剧重在严肃以及强烈的震撼力,而不在于哭哭啼啼。”[5]

中国之所以没有悲剧,是因为站在伦理生活的视域里,所有的屈辱、苦难和不幸要么来自一地鸡毛的伦常纠葛,要么来自晴天霹雳的无常命运,前者的道理说不清楚,后者的道理没处可说,于是乎中国式好人对于“为什么”的追问最后只能化约为认命。即使隐晦地指向制度性羞辱,那也必须处理成少数害群之马的个人行为,而与整体性的制度不正义无关。这样一种自我阉割的处理方式导致中国式的“好人电影”传达的无非是些逆来顺受、小富即安、没事偷着乐的小农理想和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心理。

亚里士多德说人是政治的动物,相比之下,中国人却是伦理的动物。“政治”在古希腊语的意思是城邦,换言之,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的本质只可能在城邦(政治)生活中才获得真正完满的实现。在政治生活中,真正重要的美德是勇敢、智慧、节制、大度这样一些充满男性气概的品格,而在伦理生活中则是善良、友爱、忍让这样一些粉红色的情感。善良虽然也有力量,但是善良再有力量,也还是摆脱不了软绵绵潮乎乎湿嗒嗒的本色。

公允地说,没有好公民电影这事儿不能责怪冯小刚,一来中国人的情感活动方式从来就不在政治领域停留,二来现实的中国语境也完全缺乏类似的土壤和空气。英国人罗素在论及晚期希腊时曾经指出,基督教出世精神的心理准备开始于希腊化的时期,并且是与城邦的衰颓相联系着的。这是因为在一个政治理想崩溃的世界里,受苦受难的人民不会关心“如何才能创造一个好国家”,而是孜孜以求“怎样才能获得幸福”。这个道理并不难以理解。

通常认为政治哲学只探讨两个问题,一个是“谁得到了什么”,一个是“谁说了算”。把这两句大白话翻译成专业的学术术语,前者指的是权利和利益的分配问题,也就是“正义”问题,后者指的是政治权力的“合法性”问题。很显然,不管是政治正义问题还是政治合法性问题,自古以来中国人都没有机会堂而皇之、明目张胆地追问之,商业大片的导演们也不例外,哪怕充满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生活经验为我们提供了无比丰饶的素材。

电影的高度取决于生活的高度,只要现实中的每一个人都尚未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公民,只要现实中的每一个人都还只是满足于做一个善良的好人,而不是有着权利意识、法治精神的好公民,不是一个品格卓越、灵魂独立的真正意义上的好人,那么寻找伦理学和政治学想象力的任务就不能寄托在冯小刚身上。

另一位中国作家记录过无数颗“鸡蛋”的故事,其中我尤为钟爱这个:“脱下了军衣,是一个良善的国民。”这句话摘自一个叫做“耕”的士兵的信件。这是耕在战场上写下的第52封信,时间是1948年6月1日9时:

芳:

……生活是这样地压迫着人们,穷人将树叶吃光了,街头上的乞丐日益增多……我因为国难时艰,人的生死是不能预算的,但在我个人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所以环境驱使着我,我不得不将我剩下的几张照片寄给你,给你作为一个永远的纪念……我很感谢你对我用心的真诚,你说死也甘心情愿地等着我,这话将我的平日不灵的心竟感动了,我太惭愧,甚至感动得为你而流泪……我不敢随便的将你抛弃,我的心永远的印上了你对我的赤诚的烙印痕,至死也不会忘记你……

我已感到的是我还能够为社会国家服务,一直让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方罢。这是我最后的希望……我的人生观里绝对没有苛刻的要求,是淡泊的,是平静而正直的。脱下了军衣,是一个良善的国民,尽我做国民的义务。

耕手启

“脱下了军衣,是一个良善的国民”,这句话之所以动人心魄,是因为这里的良善有军衣的映衬,有对那个“本应是保护我们的,而它有时候却自行其是地杀害我们和让我们杀人”的体制的控诉,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善良并不就是哭哭啼啼,善良同样也能带来震撼的力量。

1.村上春树:《永远站在鸡蛋一边》,http://justice.fyfz.cn/art/638141.htm。

2.徐贲:《阿伦特公民观述评》,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01/1/73761.shtml。

3.马戎戎,《专访冯小刚:我相信善良也有力量》,见《三联生活周刊》2010年第29期。

4.汉密尔顿:《希腊精神》,葛海滨译,华夏出版社2008年,第229页。

5.罗锦鳞,《古希腊悲剧:2500年前的辉煌与民主》,见《深圳特区报》(2008年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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