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co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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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想活得自在些

(念旧)小镇上的传奇爷爷

再小的地方也不缺少传奇人物。


在我的定义里,能冠以“传奇”的名号并不需要功成名就的事迹或者大富大贵的显赫,只要你的经历不同于寻常人的轨迹,惹人唏嘘或惊叹,就可以被授予“传奇人物”的称号。


我的记忆深处,就有这样一个人。


他看似是一位疯癫的邋遢老头,很高很瘦,却生气勃勃。不管春夏秋冬,总爱戴着一顶小红帽游荡于小镇的青石板老街一带,自言自语。他总爱穿着淡蓝色的衬衫,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却爱捡着地上别人丢掉的烟头。他有两个宝贝随身携带着,一个雪白的搪瓷杯,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鲜红的大字,另外一个是能写字的尖石块,能随处留下他的笔迹。对他最早期的印象,要追迹到我读小学的时候。


那时候小镇比现在还小,家家户户彼此认识,上下学是不用大人大张旗鼓的来接送的。那时候小伙伴们只要一放学总会遇到这位爷爷。他好像从来没有别的事,每天都在上学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我们。我称他为传奇爷爷,是因为他真的大大的与众不同。


他很喜欢做两件事。每当遇到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总会像捧出宝贝一样拿出他的搪瓷杯,瞪着他那双大到凸起的眼珠,神神秘秘地凑近说:“你们听,我这个杯子里有小人在唱戏!”小孩子起初一听,都争着抢着要试一试,当发现被糊弄了,就哄笑一声散了。久而久之,他这个宝贝就不再吸引人了。


而每次我却执着得很,总觉得凭每天见到这位爷爷的交情,他应该不会哄我们。既然他每天不厌其烦地说,想来里面总有奇异之处。翻来覆去地检查这个搪瓷杯,“听到没,听到没……”老爷爷焦急地问我,倔强地瞪着他那一双硕大的眼珠,周围布满血丝,却很亮,里面像是有闪烁的星星。在他的催促下,我好像似乎真的听到有人在唱戏,咿咿呀呀,绵长却顿挫。直到看到我坚定的点点头时,老爷爷才心满意足地收回他那个宝贝,略带洋洋得意地背着手走了。他的洋洋得意却让幼时的我有点愤怒,隐隐觉得还是被他骗了。渐渐地,我也不再理会他那会唱戏的搪瓷杯了。


另外一件事,是拿着尖石块画画。在他顿悟那个唱戏的把戏已经吸引不到我们的时候,他想到了另外一个绝活,在鱼市口青石板路边的木头墙上画画。白色的线条划破陈旧的木墙,呈现一个个奇怪的图案,看不懂是什么。然而这个绝活并没有吸引很多的围观者,经常性的就是他一个人低着头写写画画,累了就往墙边一靠,瞪着他那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斜看着人来人往,车来车去的马路。那时候的他就好像定格住了,没有一丝生气。我小时候就是个好奇宝宝,为了避免他再次洋洋得意,总是趁他走后,趴在墙上试图解开一个个谜底。如今回忆那面墙,竟然一个图案都想不起来了。


那时候就觉得这位爷爷不是一般人,应该有着了不起的经历。


后来出去读书,通往镇里小学的那条道也不大经过了,遇到他的几率更小了。读高中的时候,有次暑假回老家倒是见到了他一次。他比我记忆中更加干瘦,形如枯槁。我不知道他确切的年岁,估摸着至少也是古稀之年了。


他似乎过得很惨,酷暑之日顶着不知道哪里捡到的稻草帽,很安静地蹲在粮贸站的码头边,依旧写写画画。我看着他,心里酸酸的。他没有发觉,笔画了几下,就默默退到码头一角的稻草铺上,闭着眼睛。


我突然想到,虽然我认识他那么久,却从不知道这位爷爷的姓名,家住何处,可有亲人。他总是一个人游荡,却从不乞讨,他靠什么赖以生存,也是一个谜。只微微记得小时候,每次他靠近我们说话时,身上有淡淡的肥皂味。


于是我开始向镇里的老人打听这位爷爷的经历,才确认,他确实是个传奇。上世纪四十年代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法律系,曾耗倾30年心力,著述厚厚八大本《汉语合成词起源》,然70年代从劳改农场退休回乡后,精神就有点异常,总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进了劳改农场,也没有人知道他因何精神异常,那似乎是一段不可触碰的历史。可幸的是,他似乎育有一双儿女,在上海生活,曾经多次试图将他接到上海,但总被他逃脱了。他好像把自己与古镇绑在了一起,蜷缩起来,想尽一切办法躲在这个不谙世事的地方。儿女无奈,只能托当地的亲戚帮忙照顾。


2017年初回老家至今,我还是会不时想起这位爷爷,想起他的传奇经历,但再也没有碰到他了。屈指算算,他也该有八九十岁了。我猜想,他一定过得很好,被儿女接走了,正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颐养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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