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恩
司恩

Weg von hier ── das ist mein Ziel.

關於芥川龍之介

我非常喜歡芥川龍之介末期(如果可以這樣替作家的生涯分期的話)的作品,那些極短的隨筆彷彿是刺進內心的一把小小的鑰匙。那鑰匙打開的門不大,但是很深,很深。

我很喜歡〈某阿呆的一生〉跟〈侏儒語錄〉,說自己是阿呆或侏儒,那種貶抑自己的、縮小、猥瑣、壓榨乃至擠扁自己的靈魂或者自尊的姿態。有如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那個自卑地無處可去的地下室人。有如魯迅筆下〈影的告別〉裡的那影子:「嗚乎嗚乎,我不願意,我不如彷徨於無地。」有如卡夫卡的蟲,有如佩索亞的

那有種孤獨裡的決絕、卑屈裡的驕傲。

芥川毋寧有美麗而纖弱的靈魂,就好像一塊精雕細琢的彩繪玻璃聖像。有美麗有神聖,卻落在了一地汙濘裡,髒了自己。也許只有碎裂,才能讓他再次閃閃發光。

「人生不如一行的波特萊爾。」

芥川是這麼寫的,而部分的我也是這麼相信的。了無生意的日常,只是連篇累贅的廢話。我們在尋常裡日復一日,在無所謂的意義和追求裡載浮載沉。終於失去航行的方向。這個句子在我讀來,十足就像杜斯妥也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記〉的開頭所說的:「我這個人有病。」

我們可能都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在一群瘋狂的人當中,正常的人才顯得瘋狂。反過來說,一個人承認自己有病,就是說明這個世界正常,而且健康;而這個人必須這麼相信,因為不相信世界健康且正常的人,顯然會是一個不健康且不正常的人。而我們知道,一個人要不是多少有點毛病,是不會說出「人生不如一行的波特萊爾」這種話的。

芥川寫到自己對老師夏目漱石的景仰,寫到自己想要達成如同電線碰撞擦出的瞬間爆烈的火花那般的美,寫到自己和學長谷崎潤一郎談話時感受到的那種甜美的疼痛。他寫穿自己,寫穿我們的靈魂,寫穿我們的生命。最後,終於也寫穿了自己。成為碎裂的玻璃。

每一次我讀芥川,或者每一次我寫芥川,與其說是讀或寫,不如說是一次又一次的哀悼。生命脆弱又短暫,雖然不無值得留戀之處,但似乎也不一定總是有許多值得留戀之處。那些辛苦的活著的美麗的人、美麗的靈魂,在我們這些正常普通又平凡的人眼中,往往不過像是個阿呆或侏儒吧。芥川的死之於我們,大概如我們的生之於芥川。要說生命有什麼重要的意義,那大概也就是找到捨棄生命也要去換取的東西了。願徬徨於無地的影終得歸宿,願有病的人終得歸宿,願美麗的玻璃,無論碎裂與否,也終得歸宿。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